成为一间有稚气的教会

情绪表达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通常在人前，除了策略需要以外，人不愿意直接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表达情绪通常意味着你是一个在自控上失败的人，同时情绪化让我们在别人面前处在一个相当不利的地位上，因为我们把自己的软弱和缺点暴露了出来。

在电影《巴贝特之宴》里，生活在欧洲中北部一个小农村里的一群基督徒，年纪普遍偏老，六七十岁的样子，但是他们在影片中却表现出一种幼稚的行为来。他们一起唱赞美诗，敬拜祷告，但随后立马又互相翻脸，互相指责。你或许以为他们是因为什么严肃的教会事务争论，但是实际上他们是在为别人亏待自己而互相指责，凶狠、稚气、失态、面红耳赤。紧接着，他们又互相谅解，互相祈求宽恕。当年看到这段觉得很不理解，它与我所想象的教会生活以及与我所实际经历到的教会生活相去甚远。

哥林多教会当中充满了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被保罗责备。他们又有一些非常稚气的争论，有人说自己是属保罗的，有人说自己是属亚波罗的。保罗也同样为这件事责备他们。

可是随着对基督信仰的了解，我有时候觉得，大概一间主的教会很多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个小农村里的教会，和记载在圣经里的哥林多教会，甚至从某个角度来看，比今天很多看似健康的教会要好很多。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和“混乱”。我在这里想说的，是我所理解的，一间基督的教会的气质。要理解这种气质，仍然像理解许多基督教观念一样，需要看到其中有些“吊诡”的地方。“我来不是召义人，乃是来召罪人。”教会所聚集的，不是一群事业有成的人，而是一群承认自己软弱无能的人，也不是一群道德良好的人，而是一群罪人。圣经告诉我们外邦人之所以认出我们是基督徒，是因为看到我们彼此相爱。或者说，圣经并没有告诉我们，外邦人认出基督徒群体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个社会当中那些道德优良的人或明智的人都去了教会。而是说，这个社会上无能的人、失败的人、或者曾经偷鸡摸狗的人，以及那些社会地位和名声还不错的人，他们竟然都生活在同一个教会，又彼此相爱。如果用属灵的角度去看，也可以说，教会之所以震惊了世界，我们可以说，这种震撼就好像，你推开一扇教会的门，发现里面坐着的是一群杀人放火之徒，但他们现在竟然不是谋划下一起案件，而是合力用最圣洁的方式敬拜上帝，又彼此问安。我们正是这样的一群罪人，因着基督的恩典，被神收养为儿女，从前是败坏和邪恶的，如今开始学习过敬虔的生活。

但是我们来到教会之后，因为我们受这个世界风俗以及自己的软弱的影响，却常常跟随世界的样式。回到“情绪表达”这一点上来，我们每一个人在世界当中学到的一个重要的功课就是不要轻易向别人暴露自己的情绪或内在情感，因为这是危险而愚蠢的事情。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感受，并且更进一步，有人会因此抓住你的弱点而将你置于死地。这样的功课某种程度上的正确的，因为堕落世界的法则就是彼此争竞的，又是彼此吞吃的。

《幸福真谛》某段

但这不是基督的教会的法则。基督的教会的法则是彼此相爱。基督为他的门徒洗脚，是要告诉我们，我们也要如此彼此侍奉和相爱。基督在上十字架前为他的羊祷告，求神使我们彼此合一，彼此相爱。爱是什么？这或许很难定义。但是有一位老师引用了路易斯的一句话，很有道理：“当我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我可能去爱他。”换言之，基督说，你把爱心做在最小的弟兄身上，就是做在基督自己身上。谁是最小的弟兄？就是你在他身上找不到地位、财富、相貌、品行的弟兄，你要爱他。爱他就是爱基督。

在这里发现两个问题。一是现实当中教会的光景是大家都在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弟兄”，而不是最小的弟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每个人，在抛开世俗价值之后，其实在灵里面都是“最小的弟兄”。不是说要在这里模糊边界，故意忽视最小的弟兄最迫切的需要，而是说，金钱、地位、相貌、品行等，很容易带来需要虚空假象，人们会为了这些而环绕簇拥在你周围，让你觉得自己被爱包围。但这样的情形出现在教会里，与世界的不同在哪里呢？除了基督是我们的倚靠，我们别无倚靠。如果没有借着基督而来的爱，所有一切到最后都是虚空的虚空，我们到最后只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是赤身而贫穷的，也是一无是处的。

因此弟兄姊妹之间，如何显出真正的爱呢？在一次企业培训的时候，我听到一位讲师问大家团队的信任如何建立，学员们给了很多答案，但是讲师给出的回答出人意料，他说团队信任基于弱点。也就是说，当团队成员彼此之间在明白对方弱点的情况下，仍然互相接纳，这个时候，真正的信任才能够建立起来。听到这里，我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我想，很多现代人苦心孤诣研究出来的种种科学方法，原来就是向基督教取经学习罢了。而身为手捧圣经的基督教会，有时候却并未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多大的财富。

外邦人要想单单靠一个看上去很对的理论就想建立长远而真实的信任团队，谈何容易。可是基督的教会，因着她的头是基督，因着圣灵亲自运行在我们中间，所以很多事情就真的可能实现。因为我们借着倚靠神，就可以不怕别人的弃绝；我们因为圣灵在我们里面的不断的激励，我们就真的愿意去爱别人；我们又因着神的大能和信实，就知道纵然我们最后失败了，但神总不失败。回到上面讲的“情绪化表达”，当一个人向你做出情绪化表达的时候，如果你给出的反应是对他的冰冷的审判，那么他会意识到，向你表达自己的软弱是一个错误。那么从此以后他再遇见你的时候，就可能只愿意和你讲道理了。

这里不是说不应当判断一个人的对错，事实上当一个人表达情绪的时候，正说明他正行走在某种错误当中，某种昏暗当中，某种生命失衡当中。这个时候他需要的也许是你柔和的陪伴，或者是用福音彼此坚固鼓励，也许也不止是身体的陪伴，也有在灵里面长久的牵挂。教会不应该成为一个信徒之间不断分析对错的所在，如果信徒之间越来越多理性辩论而越来越少生命连接，那么说明我们彼此之间正在越来越互相不信任。真正的生命连接，也不是互相嘘寒问暖或者仅仅是在时间和精力上对一个人有所投入。如果我和一个人认识了十年，而我还不知道他的软弱在哪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生命连接仍然是浅薄的。我们是互为肢体。所谓互为肢体，就是你的软弱就是我的软弱，你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如果我连你的软弱和疼痛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互为肢体？

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人心充满诡诈。我们很容易用一套看似表达自己软弱的话语体系把自己生命中真实的软弱向别人隐藏起来。所以，教会里常常充满着口里承认自己是罪人，心里自义得不得了的人。也因此很多人认为基督徒是虚伪的。

图是今天看到的《幸福真谛》里的一段话。

所以我拿《巴贝特之宴》里的教会和哥林多教会作参考，来对照今天的很多教会。也许很多基督徒的问题，就是把自己表现得太“成熟”了。这种所谓成熟，有时候只是从世界当中学来的一套东西，它让我们铠甲更厚，也让我们在应对他人时技巧纯属、游刃有余。但是这不是基督给我示范的榜样，也不是基督教导我们的范式。耶稣为自己朋友的死而哭泣，在客西马尼园时希望门徒起来与他一同祷告。《巴贝特之宴》里的教会和哥林多教会算不上是成熟的教会，但他们迈出了一个重要的步子，这一步是我们一直在船上观望不肯迈出的。他们在教会生活当中显得非常幼稚，非常让人担忧，但也正是这样的稚气的关系当中，他们各自的缺点，真实地暴露在别人面前，因此他们虽然稚气，却在走向成熟。

真正让我们恐惧被别人发现的缺点，不是说这个人是脾气急躁的，那个人是效率低下的，这个人是拘谨的，那个人是逻辑有问题的，而是说这个人是喜欢嫉妒别人的，那个人是渴望权力的，这个人是好色的，那个人是贪财的。在基督里的成熟，就是在这样一个纷杂当中，靠基督的恩典每天操练彼此的爱。我们这一代人有很多人是独生子女，他们也许有时候不能体会亲兄弟之间的爱恨。亲兄弟之间，互相的爱往往超过言语可以形容的范围，但有时候对对方的切齿的程度，也超过了言语可以形容的范围。弟兄姊妹之间，很多时候既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因为我们彼此并不相识，我们不过是信仰比较一致的熟人而已，我们之间只有冷漠。只有你坦露自己的缺点和软弱，又接纳别人的缺点和软弱时，关系当中的争战和祝福才会发动起来。这争战是你要面临因着别人的软弱而论断他，又恨他，这祝福是神要借着他不可思议的恩典，让我们尝到在基督团契里的美善和爱，这是属乎天国的恩典滋味。

因此教会生活当中，我们或许应该更多接受一个人的情绪表达，也应该学会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们需要学习操练一方面不因别人的情绪表达而论断他人，我们需要知道的是情绪和情感表达中带出大量错误和生命问题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需要陪伴他，以柔和的心鼓励劝勉他。另一方面在教会公共生活当中我们却不应当太多诉诸感性，而是应当建立良好的次序。当我们坚定不移地为各自的立场而争辩时，爱能够使我们免去许多彼此的伤害。

我们都是蒙恩的罪人。这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一方面我们从今以后是一个新人了，凡事我们都应当找到最美善的方式去尽力做，好使我们与所蒙的恩典相称，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今生我们仍然是罪人，属灵操练当中，就像路德说我们总在律法主义与反律主义之间摇摆一样，我们总是在或左或右地走向错误，我们在教会里，注定要彼此伤害，但是恩典也必保守我们到底。

所以，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至少应当学着走出冷漠，成为一间有“稚气”的教会，我们互相看到彼此的软弱，我们就互相认识了彼此。而不是每一个人都竭力作出完美无瑕的样子来。在“稚气”当中，有神的爱与我们同在，我们就一定天天成长，学会彼此真正的相爱，而不是学着世界的样子，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