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海还深》谈男性的自我成长

儒家把“三十而立”作为一个男性“独立”的最终底线。五十岁的男性在华人的社会当中，早就已经超过底线了。可是，很有趣的一个现象是，在父母眼中，孩子不管到了几岁，往往都还是孩子。而我们对于独立的定义，又往往仅限于是否能够满足社会的期待，例如：成家立业，也就是最典型的两个要素“自组家庭”与“事业”。可是，我们是否想过，这两个再基本不过的要素，是来自于一个人有了独立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以及足以承担其选择的结果的人，才能够有的呢？

《比海还深》中的良多是一个十几年前曾经拿过奖的小说家，他的《无人的餐桌》是改编自己家庭里的故事。他的母亲一个人独居在狭小的“公屋”，丈夫也就是良多的父亲刚刚过世不久，电影透过许多角色的对话去勾勒这个“已经不在的父亲（丈夫）”也是一个好赌且落魄度日的人，而良多基本上跟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可是，从母亲的口中，她从未真正怨怼过丈夫，也因此她对儿子是百分之百的接纳。甚至，从电影的一开始到最后，良多几次回家“偷钱”，导演虽没有安排母亲的“发现”，可是，从她的反应观众就可以知道，她绝对不是“浑然不知”，而是刻意忽视。她在儿子回家的第一时间问的就是“你是不是缺钱？”一连数次，让观众感觉到刚偷窃完的良多，即便以为母亲没有发现，却仍被问得心虚。

然而，这样的母亲，却在台风袭来的半夜，与良多对坐在餐桌旁，广播里传来邓丽君的歌声，里面一句歌词“比海还深，比天还蓝”。有感而发的她娓娓地对良多说：“我这一生，还没有爱过一个人，比海还深的。”这句话，对我来说饶富深意，因为这就是母亲的爱。她说“没有”，但是，对五十岁还要对母亲当“伸手牌”的良多来说，对观众来说，她就是那片海，是她包容了她孩子与丈夫不成熟。而最令人动容的是，良多竟也是在这样的对话中，真正懂了什么才是“爱”。

电影中，良多与妻子响子已经离婚，响子独自扶养儿子真吾长大，每一个月响子与良多会约一天见面，让良多见真吾以外，还会向良多收取赡养费。导演并未交代二人离婚的始末，可是，从响子对良多的态度，以及良多的颓废生活，观众对原因不难想象。而响子曾说出一句话：“我以为有了孩子，他会振作起来。”我想，这句话也是许许多多妻子面对同样问题时说过的话。

良多散漫的个性导致他的写作计划一延再延，无以为继的他，竟以要获得灵感为由，到一家征信社里打工。闲暇之余，他就拉着征信社里的同事，监控响子与响子新的约会对象的发展。这件事情被征信社的社长发现，良多被削了一顿，社长在最后落下一句话给良多：“能够勇敢成为别人的过去，才是成熟的大人。”正是提醒这个失去了才想苦苦追回，追不回又不愿放手的良多。

电影中不断重复告知观众的，就是良多与父亲有许多个性上的重迭，而真吾即便由响子抚养，但是，也有许多的个性是重迭了良多。父亲，一直是儿子的形象典范，孩子都是看着父亲的背影长大的。可是，在心理上，当我们看到母亲因父亲受苦，又或是经历了父亲的缺席，往往想到的就是“我以后长大绝对不要像父亲一样”。这样的矛盾，常常出现在现代社会许多的儿子心中。

然而，电影中良多带着真吾去买彩券，买一双刻意弄到有瑕疵的球鞋，在台风天一起冒险躲在公园游乐设施的遮蔽中吃零食，两个都没有长大的“男孩”，却在这些时刻，那么像同伴、朋友。这对真吾来说是更大的矛盾，因为，他需要父亲扮演可学习的“典范”，可是，他又喜欢这个可以当他“同侪”的父亲。他不想学他，却又喜欢跟他在一起，事实上，这便是导演埋下的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最吊诡也最真实的地方，就是选择同时出现在良多的身上。他究竟是要当一个“典范”？还是要当一个“朋友”？还是，他必须要“兼具”呢？

在台风天里，因着良多母亲坚持，一个离散的家有了久违的相处，一起吃饭，轮流泡澡，睡在同一个地铺。然而，也在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在游乐设施的遮蔽里，对良多说：“你该让我往前走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对良多在这里说的话很感动，他说：“我懂了。我早就懂了。”两句话中，停顿了一会儿。那短短的一秒钟，良多好像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他这一刻才开始知道，原来成长的过程里，是要学会承担“失去”，也学会“放手”，要面对自己的失败，不要把过去的荣耀当作赚取明天的筹码来下注，才有真正振作的机会。

成长，从来不是我们“懂”了一件事情之后就停止，反而是从我们“懂”了什么之后，才刚刚开始。良多或许未来还是个落魄潦倒的小说家，是一个五十岁了还长不大的孩子，但起码，他有了真真正正的“成长”经历，不是社会去认可他的，而是他自己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有了反省，也愿意走出一步，这其实是人生最难能可贵的一步。无论几岁，这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