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吃鸡,教我祷告
几年前好友冬冬对我说:你和C要真是淡泊也还好,可你们缺乏幸福感。我才发现我几乎不从这角度想事情——关于幸福什么的。在世上活着哪轮得到考虑幸福啊,考虑也没用啊。每一天我所挣扎的无非是怎样更像个人,一个成年人:不要带累别人,学习应对现实,努力尽好责任。虽然生活里确实也有开心的事,但我仿佛视而不见。又或者说,在最开心的时候心里依然有一个看不见的大洞,要把围绕幸福的一切漏掉。
如果不是看着冬冬,我真不知道有这样活着的人。那么爱吃和会吃的女人,差不多天天夸赞自己的手艺。买鞋跟买菜似的。那时候我最害怕也最喜欢看到她呼哧一下从主编室冲到编辑部,跳起来,哇啦哇啦地说一通,瓜子皮磕一地,喜怒都形于色。她大剌剌地祷告求减肥,饿几顿又美美地吃一顿,居然真的瘦到了九十多。她祷告时面对的那个神似乎也比我的鲜活。
而我一直在生生活的气。这生活不是我想过的,可另一方面我不敢承认。它多强大啊,就像天幕张开在你头顶,从你出生起就用它的晴雨来塑造你,通过父母的恐惧来恐吓你,用社会、尊长和朋辈压力来扭曲你,用各种纷乱的偶像诱引你臣服于它。它暗示说,怎样怎样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它抽离了蕴含在责任里的尊严和成长的喜悦,而单单要你像牛一样负轭卖命……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暗自发誓绝不妥协。实际情形没有那么明确,但潜意识里我觉得那样的生活不值得过。今天我还回想起童年家庭生活带来的烙印。小时候家里的家务都是妈妈做,我不记得她有开心过。关于打理家庭的一切——收拾、布置、装饰,做饭、洗衣、为全家人规划未来。一个女人不得不从事的这些劳作,全部笼罩在抑郁里。妈妈做饭始终不好吃,十几年后还会把饭烧焦。而爸爸在家似乎只做四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和发火。其实我不太记得具体生活的点点滴滴,但那种紧张压抑却像一个魔咒,宣告了婚姻家庭的劳苦乏味。
人是不会主动追求劳苦乏味的,这是人性。人天然地渴望幸福,这也是人性。很多年来我都忘了这一点,而只是一味自责,并因此展开了全方位的逃亡。说白了,从童年到青春期,我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直都没有很好地培养起生活所需要的纷繁微妙的能力,包括把握具体现实与抽象幸福之间关联的悟性。
和C结婚后,他也一再地意外。我的不理家事已经超越了懒散的范畴,而是一种隐秘却根深蒂固的厌恶。有时我开玩笑对他说:神把你配给我是多么精妙啊。如果你是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你根本就受不了我,我也会因为要装成另一个人而累死逃跑;可如果你跟我一样呢,我们就饿死吧。精妙在于:C永远处在正常人和生活不能自理人士之间。每一周,周末他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和我一起用读书、想事儿以及闲聊来抽象地打发掉这一天……多少个饿肚子的周末啊,愿主祝福我们!
当然……情况没那么糟,也许是我担心渲染太过要挨说,不得不辩解一下。结婚四年对我是很宝贵的医治。虽然我很难主动收拾,但C打扫时,我也会拿块小抹布在旁边擦擦。周间只要还余有电量,我总会做简单的饭菜给他吃——
不过这依然是生活的表层。蕴含着更深含义的那些事:生孩子、与父母亲戚互动、存钱理财、作长远规划——甚至是顾惜身体,都还在我的视野之外,或者说在我的能力之外,它们当中随便一样依然能轻易使我挂掉。
要如何把握具体现实与抽象幸福间的关联?这些劳苦中是否隐藏着幸福的种子?幸福是什么?
昨天我在家,努力地做这个做那个,但从早起来就有点瘫痪,C打扫时我也没有拿块小抹布擦擦,而是睡了一觉。我们吃午饭,看我翻出来的老片《云中漫步》,一起点评那田园生活和基努李维斯面瘫的表演。下午C照例读书,而我突然就觉得焦虑浓度升至一个高值。我跑到厨房,一句话清晰地窜过脑海:
上帝之所以这样呼唤我们,是因为我们在如此地受苦。
那一刻我焦虑到几乎要坐到地上,只能回客厅躺倒在沙发。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一天的分分秒秒里,忧虑从不曾离开我,哪怕是在梦里。我突然有点明白什么是“劳苦担重担”。
上帝如此地呼唤我们留意祂,听祂,与祂在一起,是因为唯有祂才透彻知道这人世一分钟的沉重。那一分钟是失落的人类的全部历史;那一分钟串联着我的父母和父母的父母,子女与未来的子女;那一分钟里有生和死,创造与毁灭;那一分钟里同时蕴含着彻底失落和完全的救赎。那一分钟。
上帝就在那一分钟里。上帝在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物每一事。曾经我一面应对生活的要求,一面对这一切深恶痛绝。我的办法是把生活提纯。物质层面是低级的,日常是低级的;精神是高级的,信仰是顶级的。奇怪的是我越提纯,越发现所剩无几。祷告比吃鸡超越吗?那我不吃鸡。要命的是不吃鸡也祷告不出来呀。大德兰说我吃鸡时吃鸡,祷告时祷告。而我两者都做不好。
C说:上帝救赎了日常生活。我环顾四周,尝试去看令我焦虑的一切。每个周末我都格外地追求休息、平安、充盈,对应的是要去上班的日子。所以周末往往比平时更焦虑。我渴望透过看一部电影、读一本书、写一篇文章或一首歌触摸到上帝。我渴望通过和C以及朋友的一次深度对话来领悟上帝。这是我的生活,是我选择和珍重的生活,其余不过是流放的日子。我生那些生活的气,我气我不得不每天挤地铁、在稿纸上抠嗤一个错别字,我气一日三餐是如此麻烦得意味深长。我想拿小抹布抹掉它们。我觉得深深不服气的,是谁来宣告我作为女儿、员工、妻子、教友以及一个人的身份,还有相应的责任。我气身体居然要生病,牙齿会疼,上医院要排队。我气年老体要衰,美貌要如花般逝去。我气出生,我气死,我气上帝。
上帝呼唤我留意祂,我可真是时时都在留意祂啊!祂要我们郑重祂的道,我郑重得脊背都僵直了呀。祂要我们为那看不见和存留到永恒的努力——我是真的努力啊,努力到生活越来越稀薄,鸡腿都失去了香味。
那次冬冬哭了,她说,两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被爱的滋味。
我恍然:原来幸福是需要经验的。人可以主动去把握幸福,可他总得先知道幸福是什么。他得吃过鸡。我过往的生活有许多损伤,但最大的损伤也许来自日常生活被破坏。
大学时我是宿舍里的怪人。别的姑娘每天结伴吃饭、上课,追韩剧和打游戏,逛街、唱K,暗恋或明恋。我呢?读书。黑天白日地读书、玄想,不参与任何宿舍事务和她们无聊的“女生玩意儿”。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要回去和她们一起玩呀!
可比这更严重的是那个魔咒。无论婚姻、家庭、工作、人际还是信仰,它们对我都是抽象的。日常生活被抽象了,幸福也会抽象,上帝也会抽象。重看《云中漫步》,最打动我的不再是爱情,而是大家庭。女人们聚在厨房揉面、摘菜,一面赤膊相见地交流。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非常傲娇,人前人后吹胡子瞪眼睛,但在无人处倚靠的还是妻子的柔情。人人有爷爷有奶奶,有姐姐有弟弟。种植葡萄的浪漫同时包含了霜冻来袭时的连夜抢救,和葡萄丰收时赤足踩出葡萄汁水的肉感。
我心里想,家庭生活也不完全是可怕的呢。做饭也满有意思呢。三代同堂是吵闹了些,但也很温情啊。
也许,这些人比较会祷告,因为他们比较会吃鸡。也许,道成肉身的意思从最简明的角度说,就是上帝连吃鸡这样的事都救赎了。全部、全部赎回了,生活里再没有一寸地方是不属于主的,除非人看它为污秽无用。
唉,主啊,救我。我真的不会生活,我怕生活。气的根源在于怕。小时候生活那阴郁的面貌一直烙印在我心里,求你用你的手摸到它。主啊,因为“王的手是医治的手”,你摸过的地方会开花。
教我在我所畏惧的日常生活里和你在一起。挤地铁时帮助我从那些被挤得扭曲的脸上看到你的脸。上班时我感到那么繁琐焦躁,还有惧怕——对不能胜任的根深蒂固的惧怕,求你给我鼓励。求你对我说:今天,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excellent!什么?该看的稿子没看完吗?和同事沟通时生气了吗?因为走神去刷豆瓣吗?——不,不,我的孩子,excellent!!你已经在你的限度内做到最好了。安安心心地下班吧。回到家,我也依然在那里等你。
求你一点一点地教我,牵我的手。你知道我比你很多的“大孩子”要笨,甚至到白痴的地步。你知道我需要许多、许多的鼓励。求你帮助我体会“一日的担子一天担”,帮助我勇敢地对逝去的每一分钟说“再见”,因为“旧事已过,一切都变成新的了”。主啊,你使你的话、你的许诺和你的爱落实到人世的每一分钟,你赎回一分钟有如赎回永恒。
帮助我和生活和解吧……哪怕会生病,哪怕还会犯许多错,哪怕我一生都不会成为品行优良靠谱又正常健康的人,对我说excellent吧!就在今天,就在这一刻。
主啊,教我吃鸡,教我祷告。让我像电影里的老爷爷那样,尝到巧克力时眼睛放光,品尝美酒和看到年轻人相恋时,因为目睹美而跳舞。你藏在日常生活里的幸福是那样微小却伟大,教我成为专家吧!主啊,让我对你所给予的一切一再地说:excellent!brilliant!perfect!
吃着鸡,祷着告,主啊,帮助我,让我唱着日常赞歌进入你的永恒。
编辑流程:
发布时间:
繁體版:
Line?:
栏目:
机构: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