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超越”,还是“外在超越”(1)
在中国,从祖宗延续下来的、以传统文化为形式被罪性浸透的民族性,虽经历了国家近世猛烈的变革,恐怕依然烙印在中国人心的深处。处境化地传福音的途径之一就包括在福音中重新面对中国文化,这不只是和慕道友建立关联,也可能意味着在福音性的关注中带来深刻的悔改。
人非草木虫鱼,生而为人,就一定会关心人之为人的意义和价值问题,也就是人的超越问题。每种文化传统都有自己的超越追求。我们对比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超越方式和《圣经》中的超越方式,希望能更深入理解我们的文化传统和西方的文化传统。
新儒家把中国文化传统的超越方式命名为“内向超越”,把《圣经》的超越路向称为“外在超越”。
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批评“外在超越”使“一切的‘道’、‘理’都在上帝、耶稣、圣徒那边,都是外在于人的,而人心之内则充满了情欲和罪恶”。中国文化传统的“天人合一”境界被新儒家解释为“人天合一”式的追求,对人可以达到“人之神(圣)化”境界有着很高期许;这个不妨称之为“人神”精神,与《圣经》文化传统的“神人”(道成肉身)精神有着深刻的差异。这是借用俄罗斯神学家梅烈日科夫斯基的说法,他用“人神”和“神人”来概括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差异,用在这里倒也一目了然。和余英时不同,梅烈日科夫斯基对“人神”精神激烈否定。我们还是先从新儒家对“内向超越”的赞扬谈起。很多人为什么赞扬“内向超越”呢?有如下三个原因:
首先,他们认为中国文化传统追求超越和突破的出发点是从自然、宇宙(天)和人的神秘感应出发。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中指出:“宇宙是古代中国思想世界的意义和价值的来源。”这里的“宇宙”就像中国古代的“天”,并非指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的天,而是有情有义、化育万物的神性的天,这样才可以和“君子”的内心产生神秘的感应与互动,也才能鼓励着君子们进行不屈不挠的超越追求,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其次,这种超越追求其实预设了人性可以被教化乃至人可以成神(圣)的想法,这就是新儒家所谓的对人性的某种根深蒂固的“光明意识”,最终,向上和向外的超越追求收回和落实在人心这个层面。
新儒家大师钱穆对此在《灵魂与心》中解释说:“性善亦便是仁,便是人心之相互映发相互照顾处。故孟子又说‘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一切宇宙人生,便都在此人类自身的心上安顿。从人心认识到性,再从人之心性认识到天。如此便由人生问题进入到宇宙问题,这里便已到达了西方哲学上所谓形而上学的境界。”他的弟子余英时极为欣赏这种“内向超越”论,说:“中国古代‘哲学突破’以后,超越性的‘道’已收入人的内心;因此先秦知识人无论是‘为道’或‘为学’,都强调‘反求诸己’,强调‘自得’。这是‘内向超越’的确切意义。”
既然一切都要返回自我的人心,“内向”确实做到了,不过“超越”如何落实?这一内在思路从“四书五经”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学》说“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独也”,《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诚”就成为连接“天道”与“人道”的天梯,心“诚”则灵,天道、人心交相呼应,自我意志通达宇宙生生大德,自救者“天”救之。
因此,就有了第三个原因:中国文化的超越追求就像中国文化史本身的“超越的突破”一样最为温和,海外著名学者史华慈认为这和《圣经》文化传统的超越与突破相比应算为“最不激烈”。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宗教道德化,超越追求人间化、生活化。冯友兰对此大为激赏,其解释也最精妙,他说日常生活的吃喝看似平常其实都是“道”,所有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遵循了这一大道,“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充分觉悟到事实是如此”,因此“教”的作用就是告诉人其实在不同程度上遵循了“道”,要对此有觉悟,此一觉悟说白了就是超越。那么,“为了达到与天地参,是不是需要做非常的事呢?不需要。仅只需要做普通而平常的事,做得恰到好处,而且明白其全部意义。这样做,就可以达到合内外,这不仅是人与天地参,而且是人与天地合一。用这种方法可以达到出世,而同时仍然入世”(《中国哲学简史》)。
“用这种方法可以达到出世,而同时仍然入世”——至此,中国文化的超越追求实际上取消了这一追求,一变而为觉悟,人靠己力感应自然神性,达到“天人合一”的“人神”境界。
就中国文化来说,儒、墨、法这三家关怀社会,强调积极入世;道、玄、禅这三家关怀自然,强调消极出世,二者指向截然不同,很难合并在一起来说。但在超越追求的形式上,这六家却都蕴涵着“天人合一”式追求,其预设前提都相信人性可被教化,人也可以自我教化,个人在修身养性的过程中不断觉悟到“道不远人”的境界,强调“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种觉悟内化为人格修为,就给自强不息的追求撑开了一片新天地。这正是新儒家的“光明意识”,因对人性可被圣化有非常乐观的期待而大受推崇。当然,“光明意识”并非一味摒弃“人性恶”而信奉“人性善”,而是相信哪怕原先属于“本恶”的人性,在后天不断学习和修炼中仍能抑恶扬善,从而到达那美好境界,所谓“止于至善”。说到底,“光明意识”是一种深刻觉悟到的“道德意识”,这种主张认为哪怕再顽劣的本性,仍然可以用道德努力去完成自我圣化的这一过程,就像西晋周处斩蛟射虎,发愤改过,终成忠臣名将一样。
这就是新儒家另一位大师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以道德代宗教”之路,也正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泛道德化特点。对“泛道德化”如何评价?泛道德化固然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优点,究其实又暗含着很大缺陷。复杂的社会问题不能简单化约成个人道德问题,“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困境不是单靠提高某个人乃至某些人的道德修养就可解决。
(选自齐宏伟《书中之书讲演录——〈圣经〉文化今读》,原标题:“内向超越”,还是“外在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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