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谷:对于死亡的思考

我们永远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生命的偶然与脆弱带来的,常常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多过对于永恒的期盼?那么我们对生命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我们究竟以为生命是什么呢?

没错,我们的生命充满苦难,却又满怀应许。我们在祷告中缅怀国永弟兄,正如弟兄所言“每一次想念都是朝向永恒的一瞥!”正因为我们有着永恒的应许与盼望,我们的想念就不再是人文主义般的忧伤,甚至带着绝望的歇斯底里;而是可以大声的宣告说:“死亡,我会比你长命!”

 

死亡,我会比你长命
为自己而活的,
就是存在于不存在里,
这是死亡最常玩的把戏,
也是它最恐怖的面孔,
它叫人自鸣得意地活在死亡中。

 

死亡的感觉

是这种被隔开的感受叫我想起死亡的滋味,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过马路,远远看见有车开来,我就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情况颇像录像机播放的画面,突然被人拨到慢速播放的样子,没有声音,却有冲着自己而来的移动物体,周遭的世界仍然在动,都好像与自己无关。我处于这种游离状态的时间很短,就被后面的人推撞而清醒过来。

 我知道这不是低温症,这症状在美国上野外求生课程时遇到过,特点是你想命令手脚活动,它们却不听指挥,或非常困难才移动一下。现在我的手脚不是不听指挥,而是完全没有收到指令,不知要怎样做,亦即是不懂得指挥。双脚再踏上人行道时,心里感到又惊又惧。

第二次是深夜躺在床上。还未开始治疗时,医生便把每个阶段的可能情况略为解释一下。他说,最辛苦的是由电疗的末期开始,累积效应慢慢出现。那时没有这种经验,因此也就没有背景知识去解释他的话,听了等于没有听。现在自然明白了。口腔内的涎腺仍未复原,因此干涸异常。加上鼻子24小时被鼻涕堵死了,只能用口呼吸。在寒流袭港的日子,湿度只有30多度,不断由口腔吸入又冷又干的空气是非常难受的,每晚总有三次喉咙底部干到作呕,非起来喝点水不可。

那一次又是呕醒的,喝过水后躺在床上,不能再睡。四周静得很不真实。我知道隔壁两个孩子睡着,秀娴则躺在旁边。但这些日子来,疾病要我一直注意自己的感受,留心聆听身体的信号,好作及时的应对,妻儿就只是一种预设性的存在,而不是关系性的存在。我当然关心他们的福乐,但更多时候是关心自己的感受。我想由关系性的存在下滑到预设性的存在,是不是等于由亲子关系变为祖先与后人的关系?意思是我是祖先,他们是哀悼我的后人?我痛恨这个思想,急忙把秀娴拥入怀中,让她均匀的呼吸声带我返回现实里去。

第三次不是一次,是好几次。孩子在客厅说话,或问我问题,我努力想加入谈话,或是想明白他们的问题,却是徒劳无功。有一次还觉得他们的声音渐渐微弱,好像正在离我而去一样。这种感觉加上中耳积水,听觉渐弱,鼻孔堵塞,失去嗅觉,味觉又全无,自己觉得与外界的联系愈来愈薄弱,整天封闭在褪色的自我小天地。无音、无味又无觉,这就是我说的死的感觉。

死的联想

褪色的自我小天地不尽是寂静无声的,那是我内心进行对话与争吵的地方,这只在乎对象是谁,只不过有时不容易辨认。

接近死亡的时候,想得最多的自然也是死亡:“人存在的最终极问题就是不存在吗?”中国人说的一死了之,很可能就是从反面来肯定人存在的最终极问题就是不存在。这几次面对死亡的阴冷,其实是给我一个从来没法更接近的地界来看死亡的面目,使我明白人存在的最终极问题并不是不存在,而是为什么要存在。因为不存在根本不能解决存在的问题。换句话说,一死是不能了之的,这岂不正是我们一直反对人以自杀来解决问题的原因吗?

为什么要存在是积极的问题,怎样去不存在却是只有破坏。当人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他的指涉多是放回自己身上,因此问题就给扭曲了,变成为:怎样的存在模式才是最讨我喜欢的?于是我们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去生活。但当人的资源枯竭,连自己也厌恶自己的时候,他自然想到自我毁灭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捷径。这当然不是捷径,只是人恒久以自己为存在的终极目的而挖下的死亡陷阱。

人是被造的,不是自有永有的,因此逻辑的人就不可能以自己为存在的目的,连存在受到威胁的时刻也不可以。这是我近来内心进行对话与争辩时所得的结论。

胜过死亡

几个月前神对我讲的话又再出现,却是从不同的角度来问我,大意是:我说要医治你,你却不要,现在经历这些痛苦,可有后悔吗?他的语气不是责难,只是关切,就像爸爸关心在考试中的孩子,不断给他打气,希望他能胜出。

会不会后悔?撒旦当然想我后悔,起码是泄一点气吧,我就是不肯给它一点快感,“我不后悔,不,绝不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没有这一趟火之旅,就没有经历神日夕的看顾,难道我会为这段与神特别亲近的日子后悔吗?

死亡是恐怖的,它有许多副面孔,其中一副就存在于不存在里,这才叫作绝望。为自己而活的,就是存在于不存在里,这是死亡最常玩的把戏,也是它最恐怖的面孔:它叫人自鸣得意地活在死亡中。

近几星期我很接近死亡,它就用各种办法要我后悔,要我向它下拜,诱惑我跟它交易。死亡要我相信它是最后一站,我却看死亡只是一道门,推门进去,不是进入无有之乡,而是进入更高层次的存在,就此意义而言,我能高声欢呼:“死亡,我比你长命。”因为越过此门,死亡就永远在我背后,永恒却在我的前头。

其实我是热爱此生、热爱这个世界的。我切望要看见自己的孩子成长独立,知道为什么活在此世上。我希望看见20年后的中国是怎样真真正正地站起来,甚至对时装界下一个新热潮是怎样的,我也是非常好奇的,我就是喜欢活下去。但我绝不能让“我要活下去”变成终极的关怀,存在于不存在里。

摘自《再生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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