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月下問蘇軾,何處心安是吾鄉
作者:趙征
在災疫密集的2020年,蘇軾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親切,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信步穿越而來,再次成為大眾文化所關注的焦點,在各大媒體平台上刷屏。紫禁城的600週年大展以“千古風流人物”為題紀念他;台北故宮博物院也在展示以他創作的《後赤壁賦》為主題的古畫動漫展。
紫禁城及台北故宮博物院正在展出蘇軾主題文物
而在公元1076年的中秋節,蘇軾因思念七年未見的弟弟蘇轍而信筆寫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中寫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納入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尋之中。
中秋將至,他的明月詞句又在世界各地的華人心中悄然響起。靜讀蘇東坡,是否真的會帶給你一些快樂?叩問蘇軾,是否真的能幫你找到平安?
01
人生多逆旅,吟嘯且徐行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蘇軾。”這話不無道理。文人雅士可以在世界各大博物館裡欣賞他的墨跡和以他為題材的繪畫,尋常百姓可以在舌尖上享受東坡肉、東坡餅,孩子們可以在課本裡遇到他的詩詞名篇。他的影響力可謂橫貫中外,穿越古今。他放浪山水、耕作烹飪、詩意棲居、雅趣盎然的瀟灑,更是當下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蘇軾的影響力得益於他得天獨厚的駕馭文字的天賦。他可以把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暢達筆端。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軾新寫的一篇文章,就歡樂終日。宋神宗看到蘇軾的新作也會舉箸忘食,讚歎不已。
然而,真正使蘇軾成為“千古風流人物”的,不單是他的才學,更是他經歷的苦難逆境。在人生逆旅中,他的成就和仕途都不再能承載他的存在,他開始從心靈深處和儒道釋的思想中探尋生存的意義,在山水之間尋找最佳的生活狀態。他的傳世佳作多在逆境中寫成。
四十三歲時,他因“烏台詩案”倍受牢獄之苦。他被貶至湖北黃州。雖然年少得志的仕途遭遇毀滅性打擊,大難不死的蘇軾,住在竹柳泉澗環繞的陋室裡,卻找到了他仰慕已久的陶淵明式的生活方式。
他在一塊朝東的山坡上種了十畝地,打井築壩,養魚植樹。在酒足飯飽後,倚於几上,觀看白雲江水,若有思而無所思,感受萬物之豐沛,甚為愉悅。從此自稱“東坡居士”。
他常常在月夜泛舟飲酒。有一次出遊夜歸太晚,家門被鎖,他就回到江邊,繼續放飛詩意: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
另一次,他和朋友們出遊遇雨,沒帶雨具,朋友們都感到狼狽,他卻詩意盎然,寫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就在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二年,被稱為千古至文的《前赤壁賦》,靜悄悄地在一個月明星稀的仲夏之夜橫空出世了。更令人驚喜的是,蘇軾還以他的尚意的墨跡把此文的審美境界用書法呈現出來。在中秋之夜,讀文賞字,你或許可以看到九百年前,一個關於生命的終極對話,和一個心靈的驚鴻一瞥。
蘇軾手書《前赤壁賦》 /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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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月夜清風臨赤壁,天光一現越愁雲
1082年陰曆7月16日的月圓之夜,蘇東坡和道士朋友楊世昌乘舟夜遊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他們在浩淼的江面上飲酒誦詩。月出東山之上,白霧瀰漫江面,水光連接天邊;小舟如一片葦葉,在茫茫江面上隨波漂流。蘇軾忽然感到自己彷彿御風凌空、超離塵世,於是越發暢飲,拍舷吟唱。他的朋友吹簫相伴,但簫聲卻嗚咽悲傷。蘇軾的心情也由喜轉悲,便正襟危坐,問他為何如此哀傷。
宋 楊士賢 《前赤壁圖》 /美國波士頓博物館
朋友回答說: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前赤壁賦》中的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
這是一千年前曹操在赤壁大戰前夕吟誦的詩歌。想當初,曹操率領大軍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勢不可擋。他麾下的戰船首尾相連,延綿千里,旌旗遮天。他就在此地,面對大江,手執長矛,斟酒吟詩。
然而,曹操這位一世英雄,今天在哪裡呢?今夜,你我乘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但是,我們只不過是天地之間一介蚊蟲,滄海之中的一粒粟米。人生短暫,須臾即逝,實在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真想偕仙人遨遊於太虛之中,抱住明月以得永存。但是我也知道這些都是無法實現的幻想,唯有用簫聲在秋風裡寄托悲涼。
傅抱石 《前赤壁圖》局部
短短一段話,毫不留情地揭示出逍遙出世和及時行樂無非是逃避現實,並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古今中外人類心靈深處共同的悲哀:人從一出生就走向死亡,卻以曇花一現的生命,渴望一種永遠無法企及的永恆;不論一個人曾經何等風光,其一生的奮鬥和功名終將歸於虛空寂滅。正如所羅門在《傳道書》裡感慨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又什麼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對於這個千古無解的絕望,當時尚在密州為官的蘇軾會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來勸導他的朋友,被動地接受這個無情的現實,然後再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給他一點虛幻的盼望。
但此刻被貶黃州的蘇軾,卻給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回答: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
“你可知道這水與月?不斷流逝的就像江水,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明月,最終也沒有什麼增減。從事物變化的一面看,天地間沒有一刻不發生變化;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萬物與我的生命同樣無窮無盡,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就算一分一毫也不去取。只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送到耳邊便聽到聲音,進入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沒有人禁止;享用這些,也不會有用完的時候。這是造物者沒有窮盡的大寶藏,你我可以一起享用。”
蘇軾手書《前赤壁賦》局部
這143個字是蘇軾在天光一現之下的驚鴻一瞥,猶如劃破天人之際的一道閃電。他看到在月有陰晴圓缺、萬物不斷衰逝的表象背後,有一個不變和無盡的造物主宰。他從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看到造物主宰不僅擁有的無盡寶藏,更慈愛地厚賜給祂所創造的人類,讓他們“取用無禁”。
同樣是月圓之夜的佳作,《前赤壁賦》相比於《明月幾時有》發生了一個昇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個點睛之筆,把人們的關注從自己的有限轉向造物者的無限,彷彿是一部交響曲的宏大圓滿的結尾,撕開了人心中的絕望愁雲,透進了一線永恆神聖的天光。
03
嚮往心安吾鄉,回首只有蕭瑟
雖然對主宰萬物的造物者的驚鴻一瞥,帶給蘇軾安慰,但遺憾的是,他只是把造物主當作憑欄遠眺的安慰,和抽像無形的概念。蘇軾在思想上融合了儒家的修齊治平、道家的仙逸逍遙和佛教的出世遁空。他把“活在當下”的艱辛,用“詩與遠方”的超脫來調劑,從而苦中求樂,隨遇而安。
這似乎是快樂人生的最佳配方,也是歷來很多人期待活出來的狀態。然而,蘇軾真的快樂嗎?
南宋 馬遠《西園雅集圖》局部
/美國堪薩斯城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
蘇軾的一生,不論走到哪裡,不論條件多艱苦,從黃州的“雪堂”,到惠州的“德有鄰堂”,他都要為自己努力營建富有田園詩意的棲居之所,但是何為家園?
對於這個問題,一位地位卑微的女子竟然提供了最令他驚喜的答案。蘇軾被貶黃州的時候,他的好友王鞏帶著侍女寓娘從嶺南來看望他。席間,這位美麗聰慧的女子歌聲相伴,清涼美妙如雪飛炎海。蘇軾問寓娘嶺南的風土是否很惡劣,寓娘卻答曰:“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聽後,大受感動,特揮毫作《定風波》一詞,以致讚賞。蘇軾一生都在率性執著地營造可以“心安”的居所。他講究生活的精緻,享受創作的愉悅,注重審美雅趣;他為了延長壽命而調息冥想,甚至閉關煉丹。但他最終找到使其心安的“吾鄉”了麼?
明 文徵明(1470 - 1559) 仿趙伯驌後赤壁圖卷
/台北故宮博物院
儘管蘇軾在其詩句中留給人們的印象是曠達瀟灑、隨遇而安,但鮮為人知的是:蘇軾並不快樂,尤其在生命的盡頭。林語堂說:蘇軾“想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余敦康在研究《東坡易傳》後,看到蘇軾在人生終結時,如同《易經》的最後一卦“未濟”,充滿未達彼岸的焦慮和不甘。
在去世的前兩個月,被赦的蘇軾艱難地從海南島返京,路過位於真州金山的龍游寺,竟然在寺裡看到十年前好友李公麟為他畫的像。此時,年逾花甲的蘇軾回首自己即將走完的一生,不再瀟灑曠達,發出了淒涼不安的悲歎: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裡,蘇軾的一位方丈朋友常來探望他,勸他念幾首偈語。他沒有念。因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他也知道一些習練延年術的道士也“竟死與常人無異”。臨終時,方丈靠近他,向他耳朵裡說:“現在,要想來生!”蘇軾卻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兒子蘇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他未發一言,就帶著未濟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曠達灑脫的詩情,田園雅士的生活,甚至對“造物主宰”的憑欄遠眺,都像那輪當空明月,總有陰晴圓缺,難以給人持久的“心安”。恰如蘇軾與弟弟蘇轍一同賞月後的歎息:“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04
與其憑欄遠眺,不如啟航回家
英國文學巨擎C.S.路易斯曾說:“如果我們發現內心有個渴望不是這個世界所能夠滿足的,那麼,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另一個世界”。就像對食物的飢餓感是因為有食物本身的存在一樣,我們對永恆的強烈不息的渴慕,是因永恆的歸屬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我們心靈深處不安的焦慮、綿延不絕的鄉愁和驚鴻一瞥的感悟,其實是來自神安置在我們心裡的永恆的召喚。 “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傳道書》3:10-11)。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一語中的:“啊,我的主,你造我們本是為了你自己。我們的心若不安息在你的懷中,便不得安寧”。他進而指出:“憑欄遠眺平安之地,是一回事……長途跋涉走向那裡,是另一回事”。
深愛蘇軾,並為其作傳的林語堂經過四十年的探索和憑欄遠眺,終於在年逾花甲的時候回歸了心靈的家園。他幸福地宣佈“我的探索圓滿結束了! 神不再是無形的,他經由耶穌變成具體可見了。”他總結道:“在耶穌的世界裡包含力量及光的絕對明朗。基督信仰沒有孔子的克己復禮,沒有佛的心智分析,也沒有莊子的神秘主義。在別人推理的地方,耶穌施教,在別人施教的地方,耶穌命令。祂說出對上帝最圓滿的認識,對上帝的愛心有最充分的展現,祂也以自己的言行示範了對上帝的愛和對上帝的誡命的遵守,就是彼此相愛。如果一切終極的真理都是簡單的,我們現在就站在一個簡單的真理面前。這真理包含了一切使人類發展向善的種子。”
林語堂看到了耶穌與人間賢哲的天壤之別:“耶穌的世界是陽光下的世界,我們都願走進這個世界,沐浴神慈愛威嚴的大光,驅趕我們心靈中的蒙昧,再造一個智慧和豐盛的生命。”人間的哲學和宗教相比之下就像微弱而短暫的蠟燭。所以,在信仰之旅的長途跋涉將近終點的時候,他欣慰地說:“把蠟燭吹滅吧,因為太陽升起來了。”
C.S.路易斯說:“我相信基督,正如我相信太陽已經升起一樣,並不是因為我真的看見了祂,而是因為通過祂我看見了一切。”
蘇軾在驚鴻一瞥中看到的造物主宰,其實離我們不遠!厚賜萬物的造物主,願意讓我們與他同享永恆。真正可以使人“心安”的“吾鄉”,就是“耶和華的同在”——
“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詩篇》23:2)
在祂的面前,“我們的心歡喜,我們的靈快樂,我們的肉身也會安然居住。”(《詩篇》16:9)
在祂的同在裡,“但願人長久”不再只是美好而虛幻的盼望,而是神已應許我們的永恆的福樂。
2020年9月25日
願賜平安的神常和你們眾人同在。
- 羅馬書 15:33 -
- End -
作者簡介:
趙征,生長於北京,重生於美國中部,從此回歸一直渴望的心靈家鄉。現在美國某大學商學院任教。回家時印象最深的經文是:“你是我藏身之處;你必保佑我脫離苦難,以得救的樂歌四面環繞我。”(詩篇3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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