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腓力 | 比苦难更可怕的，是无助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心理学家里克特博士利用两只野鼠进行了一项较荒谬的实验。他将第一只野鼠放在一池温水中，并将它的反应记录下来。因为野鼠擅长游泳，它涉水和打水达60个小时之久，最后才精疲力尽而淹死。

里克特对第二只野鼠多加了一个步骤：他用双手紧握它几分钟，直到它停止挣扎为止。当他把它放进水里时，它的反应十分不同。第二只野鼠涉水几分钟后，就不抵抗地沉落池底死了。里克特推想，第二只野鼠基本就是“放弃”生命。野鼠在他手里挣扎无效，令它未落水前已确信它的命运是没有希望的。事实上，第二只野鼠是死于逆来顺受的无助。

其他实验证明，无助的感觉，例如恐惧，实际上是可以改变生理的。有两组不同的老鼠要遭受相同的电极。第一组动物有个控制量器，它们很快就学会操作一支杠杆使电流停止。但是，第二组动物却没有杠杆。过了不久，只因有压力（电压是无害的），它们的免疫系统就起了极端变化，第二组的老鼠变得更易感染疾病。

对人做实验，当然不能用太荒谬的方法，实验却同样证明，无助的感觉不但改变一个人的心理态度，更改变了他对疼痛的实际感觉。简单地稍作变化就可能使疼痛阙上升到45%以上。

研究员为了转移患者的注意力，就进行一连串的实验：他使用摇铃，重复抚摩患者的手，大声读出一个历险故事，并让患者读出一系列数字。当科学家在一个忍耐热力的试验中使用这些方法时，他们要用上45%的热力，才能使那全神贯注的患者注意疼痛。研究员惊异地看见患者的手臂上有未被觉察的水泡肿起，而患者却依然专心数数，从50数到1；另一方面，如果患者没有别的事，只是想着他的疼痛（正如许多医院和疗养院的情况一样），他就会表现出更大的敏感。

“珍惜今天”小组成员谈到一种症候群，他们称之为“死前面对死亡”。而它实际是个极度无助的问题。这个问题之所以形成，是因为亲人及朋友出于善意，尝试即将死亡的人在最后几个月好过一些。这种症候群是从类似如下的闲谈开始：“啊，你不要做这事。我知道你常常倒垃圾，但老实说，你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再这么做了。让我来替你做。”“不要再计算支票簿的收支平衡了，以免加增你的重担。这样做只会让你徒增忧虑。从现在开始，我来负责。”“我认为你最好留在家里，你的抵抗力非常弱。”

渐渐地，无情地，每一个使人感觉有地位及人生充实的角色都被挪走。一个母亲鼓励她的独生女儿卖掉房屋，搬回家住。女儿顺从地去做，但不久发现在受助过程中，她失去独立的身份。价值和意义因疾病而变得不稳定，进而溜走了。

显然，一个病重的人有时必须依赖别人帮助他料理生活的杂务。但我从小组成员口中得知，我们这群旁观者太容易落入某种套路中，若不加以检讨，这种行事方式可能令人感到有失尊严。卡斯尔医生是康奈尔大学的内科医生，他对病人的情况作总结：“如果要我选择哪一种疾病最能毁坏病人，我会选择失控。”

苦难者已经担忧他们在世上的地位。他们经常要停止工作，而疾病或治疗所引起的疲惫令他们的每个举动变得更艰难和乏味。然而，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依靠一些保证，来证明他们是有地位的。这些如果随意消失了，没有碰撞的生命就不能继续下去；只有他们能纯熟地留意支票簿的情况，否则就会出现收支不平衡的状况。智慧的同伴要学习掌握帮助和帮助过多之间的微妙平衡。                                                                      

 现今社会使地位感这个问题变得复杂，因为社会没有给病人一个自然的“地位”。我们把他们放在视线以外，将他们藏匿在制度化的医院及疗养院的围墙内。我们使他们躺卧床上，他们除了用遥控器开关电视外，就无事可做。他们按照别人的时间表，而不是自己的时间表生活：护士叫他们起床，医院决定他们何时进食，访客何时来访，护士在晚上熄灯。（为这缘故，许多病人欢迎访客先来电，后到访，这样做使他们有了可以自行安排时间的感觉。）

有时参观浏览新的药品店和卡片店，我曾研究过问候卡架上的卡。为病人而设计的问候卡有不同的种类：带有花卉图画和甜蜜诗句的夸张问候卡；含有收信人错过了所有疯狂宴会信息的活泼问候卡；带着庄严表达同情的诚挚问候卡；由纽约市漫画家绘画的聪明问候卡。所有卡都是带着相同意义的信息，由卡架上的名称可以表达出来：“康复卡”。

有一张问候卡的封面写上“请你快些痊愈”，然后是“否则有人会抢走你的职位”。另一张说：“人人都希望你迅速病愈，而我例外。”然后接着说，“我希望你这一刻就病好了!”一只波恩顿河马躺在医院病床上，说：“这时候不适合生病，因为周末要来了。”对这些聪明地表达同情的卡，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它们轻轻地传达出如此信息：你已经退役了，无用了。你不再适合工作，不适合参加宴会。你被遗忘了。你不行了。只有病好以后，你才可以再参与社交活动。

“珍惜今天”小组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可能会痊愈的。他们让我深深记住，单单一张无害的问候卡都可以加深他们失去地位的感觉，因为他们在人生中没有扮演真正的角色。

有时候，我梦想制造有自己风格的问候卡。我已经有了第一张问候卡的创意：封面印有巨型字母，或者有烟花的背景，呼喊着：“恭喜！！”里面的内容是：“……献给在你身体内仍然顺畅、有效运作的98万兆细胞。“

我会寻求方法传达一个信息：病人不是有病的人，而是一个有价值和重要的人，只是他身体内有一部分器官不能有效地发生功能而已。也许用那种方式锻炼自己持续写问候卡，会帮助我对抗来自心理的倾向，把人标示成有病和无能，从而会使他们对抗无助感的斗争变得复杂。

神学家莫特曼曾对一群德国女执事演讲，内容涉及残障人士。他攻击现代人的差异，这个差异容易让健康的人远离无能或残障的人。他说，我们实际上并没有非残障人生这一回事，这只是社会上有能力的人设立的健康理想，从而以此判定一些类型的人为残废者。我们的社会强行把健康定义为人有工作和享乐的能力。但是，“真正的健康有着不同的特质。真正的健康乃是人有活着的力量、胜过苦难和死亡的力量。健康不是指着我身体的情况，而是我的灵魂适应身体不同情况的那种能力。”从这一方面来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易受损和软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