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为什么不挪去人间的苦难？

一、苦茶

一样是黄昏，一样苍凉的天和一样苍凉的地，一小片的云和一小片的雨覆盖着茶山。一小片的云和一小片的雨下，茶叶是苦的。

一小片的云和一小片的雨下，清水环绕着山岗。在青青的茶园中，母亲在唱歌，母亲唱的是哭娘的歌。母亲用唱腔在哭，用哭腔在唱。歌声沉郁，歌声和茶叶一样都是苦的。

歌声绕着青青的茶山。茶山那么青，那么凉，那么远。从童年艰辛的劳动里，在饥寒交迫中，母亲学唱哭娘的歌，后来母亲出嫁去远方，在这里的茶山上生下儿子，带着儿子唱哭娘的歌。

最后一次与母亲相遇在这片茶山上，是1997年3月初。那一年2月28日，细叔给我来信，细叔告诉我母亲精神失常，具体的细节永远由时间掩埋，母亲在父亲死后到寺庙中寻求安慰，寺庙中有一个未曾剃度但长年住庙的人，给母亲算命，说她刑夫克子。当夜母亲在庙中上吊自杀，未遂，后来神精失常。母亲神经失常后，惟一担心的是我们兄弟无法长大成人，因为她害怕“克子”的咒诅归到我们身上。

从一千里之外往家中赶，一样是黄昏，一样苍凉的天和苍凉的地，同一片被一小片的云和一小片的雨覆盖的茶山。在一样的山岗上，母亲已经不一样了。不一样的母亲一边以各种方式自杀，一边却在山岗上采茶。天阴沉沉的，我赶到山上，希望看见她惊喜的目光。母亲穿着深蓝的卡叽布衣服，脸如金纸，颧骨突出。没有惊喜，母亲却用惊慌的眼神打量我，“你回来了？”她问。

庙中那个算命的人说：“你的儿子不能叫你‘娘’，叫的话就会被你克了。”母亲逢人就说我不是她的儿子，她说我是从树洞里裂出来的。不承认我们兄弟和自杀，是母亲用来“挽救”我们兄弟的两种方式。

记忆中母亲也不太叫我们的名字，不是不敢叫，而是“舍不得”叫。母亲一般叫我们名字中的最后一个音，比如她叫我时就叫“兴”或者“兴儿”。母亲在更私人的场合就叫我“蛋”。同样的茶山，同样苍凉的黄昏，但是现在母亲已经不敢叫我“蛋”了。

二、母亲的荷包蛋

这一片茶山令我难忘的正是一个蛋。文革刚刚结束，开始包产到户，确定分田地的时候，乡亲们把能分的东西都分了。首先要分的是山林和田地。那时我六岁，从小种瓜瓜大、养鸡鸡肥。母亲确信我“手气好”，生产队分田地时，便指定我为我家抽签的首席代表。

分田地时，有一次生产队要分一个小土丘上的一片茶园，母亲事先去“踩了盘子”，并且看中了其中长势最好的三坪茶树，她在这三坪茶树的地头各插一根树枝，以此宣告她一定能分到这三坪茶树中的一坪。抽签开始，母亲派出抽签种子选手，并且承诺要是我能抽到这三坪茶园中的一坪，晚上奖我一个鸡蛋。等到开签时母亲失望地发现那三坪茶园中没有一坪被我抽到。母亲气极了，斥责道：“一点用都没有！”等她领我去看，发现那一坪茶树墨绿墨绿的，内行的母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坪好茶。母亲自觉理亏，开恩说我还是可以得到她许诺的那个蛋。

那时的农村，一个蛋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我没有奢望母亲马上兑现她的承诺，也不敢催，只是在心中默默盼望母亲有一天良心发现，会真的给我煮一个荷包蛋。

后来我始终没有吃到母亲许诺的那个荷包蛋。此后，在这片茶山上，我在母亲身边采苦茶，苦涩的记忆永远留在了这一片被一小片的云和一小片的雨覆盖的茶山。

三、命如草芥的人生

父亲被确定是癌症的当天，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家。第二天深夜，母亲带我上高山的巨石上的道观祈祷。母亲用乡土黝黑的生命力把儿子养大，把他送进不夜的城，她没有任何要求，你只要求自己忍住离开爱子的愁。但今夜母亲求我用力祈求，我没有祈求。当我点燃几十根香，要在那些神仙面前插上时，猛然想起在大学图书馆翻过的一本书，是何光沪教授写的，里面有一句话：“基督教相信独一的上帝”。在那林立的神仙偶像面前，在漆黑的夜晚，这句话透过仿佛从上头来的宣召。我把所有的香违背规矩地插到当中的香炉上，转身跑到道观外的巨石上，仰望身后千仞峭壁上浓黑的万千气象在翻滚，俯视山脚上点点的灯火，明灭在海涛一样广瀚的丘陵中，一代代生命如一片片草芥在山谷中站起又倒下，活着的弯曲着四体。我无法陪伴母亲走过余下的路。我预感到我的母亲会更加无助地被吞没在黑暗中。母亲跪在神像面前，我却渴望跪在这一片黑漆漆的土地上，融入并背负起这一片苦难的人生，有多少人和母亲一样领受着苦难的人生啊!我双肩剧颤，热泪滚滚而下。仿佛有一只伟大的手把我的心灵凌空托起，却让我的肉体匍匐在这一片黑暗的土地上战栗。

我从城市归来，在这片茶园中见到母亲后不久，母亲被茶山的黄土掩埋。我曾写道，母亲的苦难让我一生喝苦茶，走苦路。

心灵在苦难里与苦难相遇。受苦不等于苦难，仅仅是痛苦并不构成苦难，苦难等于痛苦加上敏感的心。在痛苦里，不等于心灵敏感到苦难。有时，在痛苦过去多年后，苦难才在回味里逐渐呈现。

如果没有回味，如果没有敏感的心，这一切都将白白地消失吗？都将白白地被黄土掩埋吗？就像诗人海子所说的：“西望长安，我多想说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然而黄土，黄土奋力掩埋了你们。”

母亲被茶园的黄土掩埋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去店里为自己买一件衬衫，在小镇上熟人面前，我轻易地就装出了一幅笑脸。其实不用装，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理由可以让我们快乐起来。人们也开导：孩子，忘了这一切吧，重新开始！

是啊！我也渴望忘了这一切，其实忘却是最廉价的，忘却不需要努力。我们的心灵最长于对苦难的粉饰。生计的忙碌，足以占据我们清醒时的所有时光，我们拒绝记忆不需要努力，就像我们拒绝遗忘需要努力一样。

四、上帝介入人间的苦难

对苦难的麻木与忘却实在是人类最大的不幸之一。“你吃这祭牲，不可吃有酵的饼，七日之内要吃无酵饼，这是困苦饼……，要叫你一生一世记住你在埃及的日子。”（申命记16：3）“记忆苦难”！远在各各他的十字架竖立起来数千年以前，上帝就这样教导人类。

俄罗斯的大主教遭遇刺杀，头上被砍了一斧头辞世，他说过一句大概是这样的话：“既然上帝本身很痛苦，我们能以这样的方式分担他的痛苦不是很好吗？”不愧是俄罗斯伟大的心灵，他有着对于苦难最大的敏感，并且试图介入上帝的苦难（严格来说，上帝只有通过他的儿子，耶稣基督才在十字架呈现为受苦的上帝）。这样的敏感在我们东方是多么的罕见啊。我们有的只是在民族的赤子被行刑时，丁字街口鸭子一样伸长脖子的看客，和沾人血馒头治痨病的民众。

但是，上帝儿子的痛苦是我们能够介入的吗？我们有可能去分担上帝儿子的痛苦吗？这是不可能的！耶稣基督临上十字架前，雅各和约翰的母亲，求耶稣让她的两个儿子，在天堂的荣耀里，一个坐在耶稣的左边，一个坐在耶稣的右边。耶稣问雅各和约翰的母亲的一样：“我将要喝的杯，你们能喝吗？”（马太福音20：22）介入耶稣十字架上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能的，只是在自己的经历中去体会上帝的痛苦，所以耶稣挑战雅各和约翰：“我所喝的杯你们也要喝。”

上帝儿子的痛苦是我们无法介入的，但是我们却可以在苦难里经历上帝。

上帝的儿子为什么要以这种极端痛苦的方式介入人类的历史呢？他不可以唱着消闲的歌曲，前呼后拥而来么？

那么上帝的儿子要以背起十字架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呢？是否苦难就是人间的真相，而面对苦难我们没有超越的捷径——如佛教所说的“超度”的道路呢？因为没有超越的捷径，所以在面对人间苦难的真实时，上帝亲自选择了披戴肉身的方式介入。他上十字架的时候没有更多的张扬，没有更多的宣告，没有一再的强调，他有一个把握，就是自己一旦在木头上被挂起来，就一切都“成了”。

有论者说：“道成肉身是神人关系密契的顶点。”这样“道成肉身”不仅是有位格的上帝在肉身中的显现，并与我们可以有有血有肉地沟通。更是有位格的上帝在肉身中承担了这个世界的苦难。因此，道成肉身，道在肉身中的受难更是上帝对人类的慈悲、怜悯与爱的顶点。

五、上帝为什么不挪去人间的苦难

那么上帝的儿子在受难之后，为什么还没有把人间的苦难挪去，而要人类在信靠他、跟随他的过程中经历苦难呢？上帝的儿子为什么要对人类发出：“若有人要跟随我，就当背起他的十字架天天跟随我”的邀请呢？

基督要以这种方式介入人类的历史，不是由于基督自己的困境，而是由于人类的困境，而基督进入了人类的这个困境，所以他要承担这个困境。基督在承担了这个困境以后，并没有把这个困境——苦难的事实挪去，他还是容许苦难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给我们面对苦难做出了表率，他以他对死亡与苦难的得胜应许我们也可以跟随他的脚踪行，与他一起经历对苦难的得胜。

基督没有把苦难的表象挪去，是的，在耶稣基督得胜以后苦难只是表象而已了。他留下了苦难的表象，以此挑战人类与他同行一样，他是要我们有份于他的得胜。我们有份于他的得胜，没有别的捷径，我们的路径就是与他一同经历苦难，与他一同在苦难的经历中付出爱。

人类的倾向天然的就是逃避痛苦，而今天基督要邀请我们在痛苦中与他同行，在痛苦中更深的经历他。不是吗：“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你们不要怕他。”追求享乐、逃避痛苦、粉饰太平，对于世界苦难的麻木，这是人类的一大致命弱点。基督不是因为人类麻木于痛苦，他就把痛苦从这个世界上挪去。因为在基督的受苦里，有我们胜过这个世界的死亡与痛苦的保证。

我们人类是在犯罪后陷入苦难的，上帝并没有廉价地免去这个罪恶的后果，没有廉价的，但对于我们却是白白的。因为上帝让基督为我们承受了罪恶，和罪恶的刑罚，就是十字架上的死，因此罪后的苦果，就是死亡是由基督承担的。

上帝以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和死里复活，在人类堕落后的世界中，引入另一种属天的力量。他让我们在肉身中经历苦难，这种苦难远远少于我们本应承受的，就是被咒诅的死和永远的灭亡。不仅如此，他的恩典是，他来了，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使这个世界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我们在肉身中经历苦难时，他与我们同行。我们在肉身中承受的，少于我们本应承受的苦难，但他与我们同行，并允诺我们在经历这一切的苦难以后，有份于他永恒的生命。并且，使我们在肉身中，因为信心而经历的苦难，在永恒中显现为一种价值，并且为我们赢得奖赏。所以他说：“我在磨炼之中，常和我同在的就是你们。我将国赐给你们，正如我父赐给我一样，叫你们在我国里，坐在我的席上吃喝，并且坐在宝座上，审判以色列十二个支派。”（路加福音二十二章28-30节）。

六、十字架是对苦难世界的一种介入

半个月前，和一位阿姨去东直门看望美佳姐妹。她第三次癌症发作，第二次扩散。当我看完她许多的检查资料后，说：“这个世界快过去了！”

“这个世界快过去了”，其实，保罗做出这个宣告几千年了，世界没有过去。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了，我们也快过去了。相对于河海山川，宇宙星辰，人类的生命实在短暂。人类有如此短暂的生命，上帝却赋予人类格外敏感生死，追问永恒的心，这一切是要叫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永远的家乡。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更长久居住的家乡。

前几年去河南，参加一个兄弟妻子的葬礼。当众人把棺木吊入深坑后，主持场面的人，召唤众人迅速离开。随后尘土飞扬，掩盖棺材，直到堆起一个小土包。我四顾中原，尘土茫茫，第一次深切领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的意义。土地是诗意栖居之所，土是乡愁所望。但土地有一个更深的本质，那就是吞没和埋葬生命的地方。这种埋没的背后就是死亡的势力，而死亡的势力来自于罪。罪使我们今生入苦难，终结于死亡，还要面对永远的审判。

然而，这个世界的转机，不在于黄金珠宝，丹青艺术、炼丹采药，而在于那古老的木架，在那古老粗糙的木头上，上帝居然定意向挂在木头上的人子基督倾倒刑罚和忿怒，审判和刑罚。

在十字架那里，一个人今生结局时候身体的死，和将来灵魂身体所要面对的永远的审判和灭亡被浓缩在一起。

因此，上帝没有除去世界的苦难，却用钉子拔除了死亡的毒钩。用咒诅除去了我们的咒诅，用死亡毁灭了我们的死亡。

这样，十字架之后，这个世界还是那一个世界，生命还是那样的短暂、脆弱，死亡还是一样的带走一个人，苦难还是一样的折磨一个个的弱者和强者。折磨在高位的和被囚禁的，折磨终老故土和流亡不归家的人。但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进入了一个悄然的介入，因为基督介入这个世界，上帝其实已经在一个如癌症晚期扩散的世界上，介入了罪和咒诅被承担的区域，就是基督的国度，介入了一种生命，一个复活。

所以，在这个十字架上的介入完成之后，这个世界的深重的苦难和泪水，在保罗看来，都是至为轻微的，至为短暂的，他说：“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哥林多后书4：17）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的苦难，在死亡的势力和永远的灭亡被替代之后，留下的只是苦难对于我们身体外在的折磨。它最多，最多只能伤害我们这个世界的身体，我们的心思。但在不朽与永恒的意义上，它不能伤害我们的灵魂，所以它只是“杀身体却不能杀灵魂的”。

七、今天的苦难与将来的荣耀

那一天在东直门，美佳和我讨论一个问题，难道我们在地上的苦难，真的能够为我们在天上赢得奖赏与荣耀吗？

我肯定地说：“是的！”为什么呢？在地上如果我们不是因为犯罪而受苦，而是因为跟随基督而受苦的时候，证明我们是以上帝儿女的忠诚，在这个世界向着天国而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与天国的张力，苦难可能是我们作为儿女，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承受天上使命而来的羞辱。这一份羞辱与苦难，是我们属于天国的标志，也是我们忠诚于天国的代价。

基督通过在这个世界的羞辱，已经进入了荣耀。只要我们还暂住在这个世界，只要这个世界没有改变它的邪恶，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停止背十字架的姿势，那曾经是基督在这个世界的姿势。但是因为基督已经复活进入荣耀，我们不需要等候将来复活才能得到那一份安慰，我们今天就能得到那一份安慰，那一份安慰从天上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降临到我们受苦的生命里。

带来这一份安慰的，是通过木架进入荣耀中，又牵挂在地上，在苦难中的儿女的耶稣基督，所以他差遣圣灵与我们同在。因此，圣灵不仅带给我们安慰，还让我们预尝将来的荣耀。所以彼得说：“你们若为基督的名受辱骂，便是有福的，因为上帝荣耀的灵常住在你们身上。”（彼得前书4：14）。圣灵仿佛在大能而内在的工作中，光照与启迪中，安慰与怜恤中，用天上预支的荣光，迫不及待地指着这个世界，向我们的良心见证：“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哥林多后书4：18）

行文至此，已经不再是记忆苦难，而是展望将来的荣耀了。但使我深信那将要来临的光辉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当我们在苦难和忍耐中，我们的脚踪踏上了耶稣曾经走过的道路，而我们的内心如此在深沉安稳中，在温柔而坚实的信靠中，知道我们已经有了一点点基督的样式。那个样式，就是顺服与爱、舍己与担当、忍耐与盼望的样式。那是上帝创造第一个人亚当，并且赋予他荣耀的时候，上帝所期待的样式。这个模式，亚当失去了，所以人类也失去了尊贵与荣耀。这个样式，今天耶稣实现了，因此也被称为“上帝的儿子的模样”，当我们开始有这样的模样的时候，会导致我们分享天的荣耀。因为罗马书8章29至30节这样说：“因为他预先所知道的人，就预先定下效法他儿子的模样，使他儿子在许多弟兄中作长子。预先所定下的人又召他们来。所召来的人又称他们为义，所称为义的人又叫他们得荣耀。”

2002年5月，原名《苦茶》，2016年5月16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