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九日晚上,李夜声反革命集团被破获。当晚逮捕的几个聚会处领袖中除了李如是、王慕真,还有黄愚志,而当晚没有被逮捕的聚会处领袖中有于华恩。
黄愚志和于华恩这两位聚会处的长老,性格一个似火,一个似水,最后却都成了“这个世界不配有的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将生命之血,全部浇奠在耶和华的祭坛上。
当这本小说终于要写到他们时,我在以他俩为代表的这群殉道者面前颤栗,我像看“神”一般地来看他们,于是,崇拜成了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我觉得自己无法成为他们,因此我也无法真正理解他们。
若将我扔进那个绞肉机般的时代,我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为一个叛教者。
或者撒但忽略我,或者撒但吞吃我。难道我的命运,取决于魔鬼的心情?难道我要持守对上帝的信仰,只能靠魔鬼的怜悯?
这本小说的写作,将我带入了一个时代的真实,和他人的真实中。而在这真实中,我看见了自己的真实。当我陷入痛苦,以至于无解时,我再次听见耶稣在最后晚餐上对大弟子西门彼得及门徒们说的话。
耶稣说:西门!西门!撒但想要得着你们,好筛你们像筛麦子一样。但我已经为你祈求,叫你不至于失了信心,你回头以后,要坚固你的弟兄。
难道我能像彼得一样说,主啊,我就是同你下监,同你受死,也是甘心!
扪心自问,我不能。
甚至此刻,在这风和日丽的中产阶级“盛世”,信仰如春风般抚慰人心,如心灵鸡汤般做成方便食品,以润物细无声的温柔让人舒适地酣睡,披着成功的变色彩衣让你看见“荣耀”……我还是不能如彼得般,想像出自己能够为爱而成殉道的英雄。
在写这些“叛教者”的故事时,分分秒秒,我心底都回荡着耶稣安静的柔声:彼得,我告诉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
哦!我的主!
我能透过你肋旁的伤洞来看、来理解这些叛教者,但我该如何来理解这些信仰的勇士?这些殉道者难道不是与我们一样性情的人吗?他们是应该坐在你的荆棘冠上?还是与叛教者一样,是被你捡来,藏在肋旁的伤洞中?
第一章
于华恩的父亲是个乡镇上的铁匠。虽然是个铁匠,却因为早就与西方传教士接触,而成了个基督徒,成了个铁匠中的异类,爱作诗,爱说幽默的小笑话。他长得又高又瘦,礼拜天去教堂时就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以免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他妻子有时会着急,说坐在第一排才能多得恩典,离上帝近些,铁匠丈夫却笑笑说,到天上会重排座位的。
义和团运动时,杀洋人、杀洋教,于华恩才刚满周岁。母亲看着家中的几个孩子,特别是抱在手上的刚刚学话的小儿子,十分害怕。就对丈夫说,听说,灶上贴个灶司菩萨,就可免杀身之祸了。
没想到,平时温和老实的铁匠这次的回答却像是在打铁:杀就杀!就是不贴灶司菩萨!
他们一家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却都没死。原来慈禧发了道命令:基督徒格杀勿论。电报发到南京,再由南京向江南各地张榜通告。南京的两位报务员收电报后,却大感良心不安,于是“笔下超生”,将“格杀勿论”改成了“一律保护”。于是,江南一带的千万家基督徒,免遭像华北那样的大屠杀。后来两位报务员被清廷“腰斩”。小华恩长到了上学的年纪,还是常常听父母亲讲耶稣基督替死的故事,和这两位报务员替死的故事。
铁匠的心愿就是两个儿子都能当医生,因为他从传教士那儿听说,医生是上与君王同坐,下与乞丐同行,社会接触面最广的职业。当时的许多西方传教士是学医的,他们认为医生是向缺医少药的中国人传福音最好的职业,西方公会也在中国办了不少医院。
于华恩与哥哥后来果然都成了医生,一生都在医治肉体,更救人的灵魂。
逼迫上海基督徒聚会处是从高校开始的。于华恩的小儿子于爱之和徐闻音在一个大学读书,也在一个团契。从五五年六月开始,他们都被隔离审查,不准回家。五、六个月后,就是一九五六年一月的一天,他被允许回家。
于爱之当然极想回家,回到父亲和大哥身边,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但他又很怕回家,一来是怕自己牵连到他们,二来怕他们问。他不能和他们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他第二天回学校都要一一交代。
那天晚餐,桌上的食物仍是很简单,介于稀饭和干饭之间的软米饭,炒青菜上面趴了几个油面筋,只有他面前放了个白底蓝花的小碗,里面是他最爱吃的咸鱼蒸肉饼。一张白菜叶上铺了层肉糜,上面放了一小块咸鲞鱼。
香味扑面而来时,二十出头的小儿子笑了,又哭了。父亲和哥哥故意装作没看见,母亲也流下了泪,且流得止不住,但他们谁都不敢向他问一句。餐后是他们家惯常的家庭读经时间,那天的经文是新约中《约翰福音》十四章。
父亲近年身体都不好,这次回来一看,似乎更差了。人很瘦,因为高就更显得像副空衣架子,他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声音不高,却清晰而有力地念着《圣经》上的话。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
于爱之听着父亲读《圣经》,却好像他读的不是书上记着的,耶稣死前对门徒说的话,而是父亲自己对儿子们的交代。
……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你们听见我对你们说了,我去还要到你们这里来。你们若爱我,因我到父那里去,就必喜乐,因为父是比我大的。
现在事情还没有成就,我预先告诉你们,叫你们到事情成就的时候就可以信。以后我不再和你们多说话,因为这世界的王将到。他在我里面是毫无所有,但要叫世人知道我爱父,并且父怎样吩咐我,我就怎样行。起来,我们走吧!
父亲念完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解说,似乎这些话已经不用解释了。父子三人都沉默着,在上帝的这些话里面,让灵魂相拥、交谈,相喜也相泣。只有母亲一直在流泪,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在为谁流泪,但有一种莫名的悲伤随着这些经句漫涌上来,浸透了她的心。
……
第二天,于爱之离开家时,他走到门口,父亲送到门口。他背对着他,却感受到父亲浓浓的爱与不舍,他突然回身抱住父亲,这是自从他长大后唯一拥抱父亲的一次。他在父亲的耳边说,他们是要来整你和教会的其他负责人。
于华恩松开儿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用昨晚读的一句经文回答说:
他在我里面是毫无所有!
于爱之和哥哥于信之知道这个“他”是指这世界的王——撒但。他们一生都难忘父亲那天说的这句话,难以忘怀那话里的坚定、绝对,与超乎寻常的平安。
人生会遇见各种境遇,各种非理性的环境,甚至是非理性的时代。然而这一切和那些成功、富足的日子一样,都可以成为撒但在我们生命中得着领地的机会。若是撒但在人的里面一无所得、一无所有,那么这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是不属于这世界的。
大约只过了二周,一月二十九日的夜间大逮捕就临到了,于华恩并未被捕,而是和一批聚会处的长老、同工们一起被关进了南阳路的聚会处,一人一间隔离受审。
他被单独关在作为基督徒聚会处接待部的小洋楼里,在原来福音书房的楼上。房间靠着马路,窗子并没有封上,空气流通,让人并没有被封闭监禁的感受。于华恩平静地站在窗前,他有点想不通,政府为什么没有将自己和李如是和黄愚志他们一起逮捕?自己凭什么得着这样的“优待”?
但他也并没有想太多,于华恩不是一个允许自己想来想去的人,他是聚会处里唯一一位走“内在生命”灵修路径的长老。多年的操练让他本能地遇事安静在上帝的面前,事情越大,越不合常规,他就越不去使用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知道这时只要一用自己的逻辑和判断来思想,就已经是给魔鬼留了侵入的位置。人的罪,不就是缘于要自己判断吗?
有句西方的谚语说:人一思想,上帝就发笑。于华恩认为那实在是不懂上帝的人说的。应该是:人一思想,上帝就哭了。因为人一用自己的逻辑思想,就陷入了自己的罪中,就离开了赐生命的天父。天父怎能不哭,反而发笑呢?
起初的几天,审案子的人就是督促他在纸上写交代和揭发,交代他自己的反革命思想和罪行,揭发聚会处别人的反革命思想和罪行。于华恩却天天一字不写也一句不说地坐在那里,他在心中暗暗地感激这些年来的“内在生命”操练,这种操练让自己的心仿佛是包在了圣灵的膏油和耶稣的宝血中,对外在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
四三年,抗战中,上海文德里聚会处的聚会停止后,于华恩突然发现,离开了轰轰烈烈的群体性教会,和各种以形式和场地构成的宗教后,信仰回到了个人的、受造者与他的被造者之间的关系上。
经过四二年的文德里风波,加上孤岛上海物价飞涨、人人自危的环境,无论是教会的会众还是领袖,都被金钱以“生存”的名义捕获了。信仰如何能够成为一个人生命中的铁和钙,而不是一个人外面的盔甲?于华恩开始注意到“内在生命”的问题。
那段时间里,他陆续翻译了基督教奥秘派的几本英文书,有几本直到二十一世纪,仍是许多真正渴望与上帝天父有生命关联的基督徒的首选属灵作品。例如劳伦斯的《与神同在》,盖恩夫人的《馨香的没药》和《简易祈祷法》,还有《盖恩夫人的信》等。
奥秘派是在十七世纪的天主教中兴起的,代表人物有圣约翰、盖恩夫人、劳伦斯、芬乃伦神父等人。他们都是天主教的神父与修女,他们都非常注意心灵中与上帝的相交与相连,追求个人的圣洁生活,并在苦难中来享受上帝的同在。
修道院中的厨子劳伦斯,是奥秘派中著名的与神同在的人,他在厨房里的每件日常工作中,体会并享受与上帝的同在,进入一种在地若天的无人之境。于华恩一边翻译他的《与神同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一边仿佛偷尝了灵魂之蜜,他心里生出旧约《雅歌》中描述的情感来:
愿你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你的膏油馨香;你的名如同倒出来的香膏,所以众童女都爱你。
愿你吸引我,我们就快跑跟随你。
王带我进了内室,我们必因你欢喜快乐。
我们要称赞你的爱情,胜似称赞美酒。
……
那些日子,于华恩像是醉在爱情中的人,他第一次发现信仰是可以超越一切宗教的外在,可以暂时忘掉使命和神学,而忘我在爱情中的。一贯老成持重的于医生、于长老,第一次与上帝陷入了热恋。他甚至不愿意去看一眼这个世界,只想一直译不完《与神同在》。
……
一周没到,审讯的人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在他们的怒骂中,于华恩才知道原来这个通风的房子,这每天一杯的牛奶,这彬彬有礼的问讯,都是给他的特别待遇。因为政府看中了他,只要他愿意配合就可以成为新的聚会处的领袖。
审讯他的人级别在不断升高,目光犀利,很有威势的工作队队长来过,但他那令张茂良等许多人不寒而栗的威严,在于华恩身上没有作用。当他用仿佛是天生的审判者的目光,阴沉地看着他时,于华恩并没有胆战心惊。
他虽然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内心看去,但这自省是他常常在上帝面前做的。盖恩夫人《馨香的没药》中记录着她在圣灵的光照下,为罪为义自己责备自己的灵里的经历。从读这书开始,于华恩就有意识地主动来体验这经历。
起初,他也有过震惊,震惊自己竟然是个如此虚伪败坏的人,甚至每天的一言一行一思念中都藏着自我欺骗的虚假。震惊后必然是失败,失败以至无奈,于华恩也曾逃避过。他读《馨香的没药》时,正是四二年风波刚过,在那期间,风波中自己所做的,教会所做的,自己言行背后人所不知的动机,都重新一幕幕亮晃晃地呈现在他面前。
当李夜声自己要求教会将他除名时,在聚会处极具威信的于华恩却没有支持李如是和黄愚志的办法:问明原由,要求正式悔改,或是除名。
他当时说,李弟兄要求聚会处将他的名字从名册上拿掉,但事实上上海聚会处没有信徒名册,只有通讯卡片,况且李弟兄不属于某一个城市的地方教会,因为他是全国聚会处的同工,通讯卡片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况且我们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既然他自己引退,那就让他引退罢。于是,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在这其中谁也无法对他于华恩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在聚会处,他是人们公认的,有基督生命的人。但奥秘派带人进入灵魂深处与圣洁之神的面对面,于是让人对自己的罪有了超乎寻常的敏感与深究,这让四二年之后的于华恩,根本顾不上追究他人的问题,而是瘫软在自己的罪中求上帝恩典的赦免。
现在当他面对人的审判时,竟然比谁都坦然,他不会在工作队长这双审判的目光下发抖、崩溃,因为他早已经在上帝圣洁之灵的目光下发抖、崩溃过无数次,并一次次得着了上帝的赦免与遮盖。
最后,那个以沉默威逼受审者而出名的队长自己崩溃了,他开始大声地拍桌子嚎叫。整整一周多,每天晚上,关押于华恩的屋子里都传来他嚎叫的声音。而屋里的于华恩却平静地低垂着眼睛,在他面前的桌上,总是那叠雪白的纸,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于华恩一整天一整天地面对着桌上的白纸,心里不住地感恩着: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主啊,你这话是真的。
他在审讯室里享受着救主密室中的甜蜜,这是没有进过灵魂密室的人所无法了解的。他唯一后悔和自责的,是没有带领更多的聚会处的弟兄姐妹进入密室,若是他们在密室中见到主自己,又岂会在乎李弟兄的圣洁与否?又岂会崩溃在人的审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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