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节目中,《叛教者》第三部《跟随者:殉道者的血》第二章讲到,
于华恩作为一个耶稣的跟从者,他是蒙了大恩的,无憾地跑完了他当走的路。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天上看着他的儿子们,他会感到遗憾吗?也许不会吧,一个走内在生命道路的人,既然将自己都交在了上帝的手里,又岂会不交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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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为一个出生在上海的人,除了自己家的弄堂,弄堂口的小吃店,人民广场总是要占据一点记忆空间的,因为它和外滩一样是上海城市的标志。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人民广场是大得没有边的。每次外公带我去,都是从淮海中路走着去,或是沿着家门口的瑞金一路走到南京路,再右转,向着外滩方向走。对于儿时的我,这路程远得像是长征,所以每次走到后,我都有一种获得巨大胜利的感觉。
一路上外公总是给我讲讲上海,也讲他一生的奋斗史:从带着一双筷子一把伞来上海学徒的泰兴小弟,到上海的大老板;再从拥护共产党的民族资本家,到一无所有的老人。
那时,我们总是坐在人民广场中央的一个水泥凳子上,晒太阳也聊天。他给我讲了许多在这个广场上发生的事,说这里原来曾是一片水田,道光二十八年英租界扩大了,这里被称为“泥城浜”,所以小刀会在这里跟清兵打仗,就叫“泥城之战”。后来,这里成了赫赫有名的上海跑马厅,起初中国人是不可以进去的,到了宣统元年中国人才可以进入。外公说这里和上海别的许多地方真的都挂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愤怒吗?是不是常有人去砸那块牌子?他想了想脸上有点尴尬,说,好像也没有。
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跑马厅成了日本人的兵营。抗战胜利后,跑马厅又成了美军的军营和仓库。四九年,这里才真正属于了中国人。五一年秋,上海市人民政府将跑马厅改建成人民公园和人民广场。五四年,跑马总会大楼改为上海图书馆。之后又兴建了上海体育宫、上海人民大厦、上海博物馆等……
外公说这些时显然是激动的,他的脸上呈现着由衷的对帝国主义的恨,和对新中国的热爱。他讲着迎接解放的游行,还有各种发生在人民广场上的事,他讲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人民,就是从三座大山下被解救出来的人民。他曾不止一次自豪地对我说,陈毅市长当面说过他是一个革命的民族资本家。
他讲这些的时候,有意忽略了他所经历的被抄家、批斗……反而在落实政策后感激地写诗发表在《文汇报》上。被没收、被剥夺了一生努力成果的外公,是我无法理解的。
多年后,外公已经去世,我在收集这部小说的材料时,发现外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略过了发生在上海人民广场上的一件大事:一九七零年四月二十五日,在上海人民广场举行了万民大会,公审了两位基督徒的叛国投敌反革命案,并由电视实况转播。大会上万民高呼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叛国投敌分子”“人民当家作主”“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严惩反革命分子”……大会当场宣布死刑立即执行,在游街示众之后,这两位基督徒和另外四十九位被定为死刑犯的人,一同被执行了处决。
不经过严格的法庭审判,一下子枪毙了这么多人,这事外公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记得,甚至当时他这个资本家不可能不胆战心惊,但他选择了忘记,至少是不希望我知道。也许,他和很多善良的人一样,希望孩子的记忆里只有阳光和鲜花。
四十年后,我在大洋的彼岸,面对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民广场。仿佛是二千年前耶稣受审的那个场景,众人在高喊“钉死他”“钉死他”“把他钉十字架”。为什么众人会激烈地要求处死并不曾危害过他们生命或财产的人呢?人民广场上万民涌动的口号声中,有多少是组织的安排?有多少是真实的情感?又混杂着多少罪恶的兴奋、自义的判断、求同的惶恐、冷漠的自保?
透过我自己的人生和信仰,透过片段而真实的史料,透过众多当事人的自辩与忏悔,透过外公的爱恨,我看着那个时代,更看着被“众人”处死的两位殉道者……
一九七零年,我七岁,正在上海。就在那年那月,甚至那个礼拜,我一定去过人民广场,但我看不见那血……
我把黄愚志的故事放在最后,因为他的血仿佛四十年前就渗入了我的血管,今天突然被唤醒,奔涌起来,沸腾起来……使我这个如此凡俗、平庸的小资女,似乎能体会到一点他神圣的激情。
我真是渴望这种体验能再长些,只怕是我一写完,他和他那殉道的光,就会从我生命中褪尽,我会回到这个悲凉而麻木、世俗而猥琐的末世。
黄愚志是一个性如烈火的人,个子不高,浓密的头发根根竖着。他是李夜声非常器重的人,他讲道的信息像火一般燃烧,让听到的人猛不丁地,被灼伤、被点燃、被烧尽伪饰,也被烧尽草木禾秸搭建的“成功”。
被黄愚志灼伤得最厉害的就是李夜声。黄愚志是最早进入文德里聚会处的弟兄之一,后来因着他有传福音和讲道的恩赐,被李夜声派往中国各地及香港,布道并建立新的聚会点。
在四二年的文德里风波中,黄愚志是聚会处十多位领袖中,最坚持要求教会革除李弟兄的一位长老。如果说李如是对李夜声之事的剧烈反应,有很大程度夹杂着个人情感,那么黄愚志则完全是因为“正义”。
在他的信念中,奉献就是全然的,怎么可以一手拿《圣经》,一手拿账本呢?既然李弟兄放不下账本,那他就不能再站上讲台。《圣经》上耶稣明确地说了:一个仆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玛门(玛门:财利)。
当黄愚志从外地赶回上海,听到有人甚至夸李弟兄是个神人:可以合上账本下楼来,拿起《圣经》就可以讲道,而且就能让下面的人哭着悔改。他听了这话就有一股火在胸中燃烧,冷冷地说,若是这样,那么要悔改的人首先是他自己。
站在讲台上讲的岂是人自己的道理和智慧?让人悔改的力量岂是人的口才?虽然黄愚志被称为开口就能让人悔改信耶稣的人,但他自己从不这样认为,他每一次讲道前都不仅认真准备,而且久久地跪在上帝面前,求洁净求能力,为那些要来听福音的灵魂求怜悯。
他为此去找过李夜声,问李夜声是不是一手拿《圣经》,一手拿账本,放下账本就讲道?李夜声仍是以一贯的不解释的方式对他,他微笑着耐心地听他指责,不回答。最后他一个劲地逼问,有没有放下账本就下楼讲道的事?李夜声说,有。黄愚志愤怒地指着他说,上帝使用一头驴也可以发声的,被使用的器皿若不自洁,必遭弃。李夜声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黄愚志不常在上海,对赵心洁的事并不清楚,他召集长老和同工们开会讨论如何处理李弟兄的事,李如是从无锡来了上海,虽然很气愤,却不肯再多说,只说了一句话,为着弟兄姊妹,我不说的好。她就走了。
于是,于华恩用含混的话让这事不了了之。当晚,黄愚志就冲到于华恩家里和他大吵一场,临走时他严厉地瞪着他的眼睛说,这事,我们都要在主面前交账的。
四八年,李夜声又被请回到上海聚会处成为带领者。四月特别聚会的前一天,黄愚志在哈同路上遇到李弟兄,李弟兄看见了他,主动走过来,脸上仍是那不变的似有似无的微笑。性如烈火的黄愚志很想责问他悔改了没有,但马路上人很多,他扭过脸去不理睬李弟兄。李弟兄从他身边走过时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他一走过去,黄愚志就几乎要哭出声来,他不禁想起他俩一路走来时,灵里相通的陪伴。此刻,他从他身边走过去,空气一下子就凉了,身侧空荡荡的,半个世界都空了……
主啊!我走的是什么路?他走的是什么路?你的路不是只有一条吗?
第二天,黄愚志去参加了特别聚会,心里空寂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又花木葱茏起来,台上的李弟兄在讲,“撇下一切跟从主,作一个自愿贫穷的人”,然后,他说自己过去办生化药厂是逼不得已的。他说,今天弟兄姊妹将一切都交给教会,他也将生化药厂交出来,交给教会……
黄愚志一下子就哭了,他没有一丝念头要再想一想,再问一问,他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与李弟兄拥抱,向他道歉,与他和好。
当他五六年一月二十九号晚入狱后,当他面对着李夜声生化药厂的账务问题和他自己承认的种种私德劣迹,他虽然大都不相信,但他还是反省了四八年四月那天自己的感动。他发现不是李夜声当时一句话就解释了一切,这句话也无法成为各种质疑的答案,但大家只是在等这一句话,只要他肯给个理由,他们就愿意不追究一切地与他和好,甚至向他认错。因为他们其实都离不开他,他们不仅个人离不开他,而且也相信聚会处离不开他。
一个基督徒,一个教会,唯一离不开的应该只有上帝,只有耶稣基督。然而,他,他们,离不开的竟然是一个人,一个“神人”……
黄愚志大大地痛哭了。
得罪上帝的痛苦厚厚地包裹住了他的心,使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审、受刑。黄愚志最后被判刑十二年,他没有认罪,也没有揭发任何一个人。
虽然他心里认定李夜声在上帝面前是有罪的,但他不认为他犯了反革命的罪。在生化药厂的问题上,他认为李夜声没有在恩赐中服事神,要用人的办法来解决教会的经济问题,最后公司没办好,还牵连到教会。他相信张茂良说的,这些钱有的用在了同工的培训上,有的用于帮助贫困的家庭,也有的经营不善亏失了,也有被骗掉的。但他绝对不是一个经济贪污犯。
其它几条反革命罪,破坏土改,要求保留鼓岭土地,白衣游行,反共祷告等,几乎条条他自己都有份,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罪,因为在上帝面前他良心平安,谁又能来定此罪呢?
当审讯者要他交待他自己的罪行时,他坦然地回忆着四八年上海聚会处复兴后,弟兄姊妹们身穿福音背心,排队到马路上去传福音。因为福音背心是用白布制作的,上面写了福音字句,外人称这是“白衣游行”。又因是在解放前夕,故被认为是反对上海解放,但其实中国基督教的教会一直都是去政治化的。
耶稣曾在受审时,回答当时的政府官员彼拉多说:我的国不属这世界;我的国若属这世界,我的臣仆必要争战,使我不至于被交给犹太人。只是我的国不属这世界。
就像当时的政府听不懂一样,今天的政府同样不理解也不相信,教会不是组织,神的国不属这世界,也与政治无关。
因为黄愚志不肯认罪,于是开始被车轮战地轮番审讯,不准睡觉,甚至不给他水喝,他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来。黄愚志不仅是白衣游行的组织带领者,也是在李夜声被捕后,坚决带领全国各地聚会处,退出政府组织的基督教三自革新运动的聚会处长老。因此,肃反工作队对他的定性是顽固的反革命分子,队长气恼地吩咐,要用严刑打垮他的意志,让他真正来认识一下人民民主专政的伟大力量。
一次放风时,黄愚志走到院子里,监狱的广播室里不断播放着犯人的认罪录音,学马列心得,拥护政府的夸张的诗朗诵……他坐在院子一角的一块石头上听着,脑子里、心里回荡的却是李夜声、李如是、王慕真的认罪和学习报告,还有张茂良、徐闻音他们的控诉;有康慕灵、任崇心他们的脸,也有听说已经死了的于华恩的脸。
上帝啊,求你怜悯我吧,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去你那里。现在就接我走吧,你知道,我是个软弱的人……
一道反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发现有片尖利的碎碗片半压在石旁的土里。这?这一定是上帝赐给我的!他的心狂喜地跳着,环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在想是现在悄悄切割手腕上的血管,假装躺着晒太阳让血流干?还是偷偷将这片碎碗片带回监房,晚上悄悄死?
他正在想哪一种方法更能保证自杀成功,突然听到头上砸下一个声音:
你是我的。
抬头一看,没人,明亮的太阳把云都烧融了,他依稀知道这是主说的,但他不敢去想,因为杀死自己固然违背赐生命者的美意,但也许还可以忏悔。活着成了犹大,背叛上帝、出卖弟兄,岂不比肉体的死更不堪?叛教者的灵魂岂不要尝永死之刑?
他将碎碗片从土里挖出来,紧紧地握在手心中,手心感到了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要让他丢掉它,但他舍不得,这也许是他解脱痛苦的唯一机会……他正在挣扎着,心里竟然浮起一个声音,对他说:
你们所遇见的试探,无非是人所能受的。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叫你们能忍受得住。
这是一段《圣经》中的经文,他背过很多段经文,但自从被捕后,他的力量完全用于抵抗酷刑,根本没有一丝力量和空隙让他可以想起某段上帝的话……此刻,这段话却自己找到了他,抓住了他。丢下碎片的那一刻,他觉得才真正了解了什么是放弃主权,这不仅是放弃生的主权,也是放弃死的主权……
那天晚上,刚烈的黄愚志突然虚弱了,他的心灵弱到像小孩子一样,他被许许多多“叛教者”的脸和声音,一层层地覆盖着,好像被活埋。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这些声音他是那么地熟悉,这些脸是那么地亲爱。
主啊,我们不过尘土,是虫子般的人。这一切又岂是我们能受的?你是知道的……主啊,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甚至不如他们……我的父啊,难道你是要看着你的孩子掉到撒但的口中?难道你就不顾念我们这些原是被你赎回来的人?……原本我们就是要死的,就是要丢在永死的火湖中的,你又何必领回了迷羊,又……又抛回旷野,甚至抛回到狮子的口里?
你不知道我们是如蚁如虫的人吗?你不知道我们里面充满了恶与背叛的灵吗?主啊,你难道不知道……
黄愚志人生第一次对上帝有了怨怼,也第一次对自己绝望灰心,即便不想自己,他也舍不得、也不甘心,难道李弟兄、李姐、慕灵老师……这些所有他爱的人都失去了永生?
他哭了一夜,上帝一言未发。
他觉得自己在那场彻夜的哭泣中死了,在上帝的沉默中死了……
在黄愚志被捕的第一年中,他被提审了三百多次,但上帝奇妙地恩待了他,让他平安度过了。最后,政府对这个死硬派毫无办法,怕他影响上海第一监狱的犯人改造,把他送往遥远的大西北——青海劳改农场,并且不准家属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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