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张海洲呆呆地看着办公室电脑的显示屏，又起身望着窗外黄昏的学校，像是在找谁。他是个大个子，坐在椅子上块儿头也挺大，这会儿一脸严肃，明显有啥心事。

他今年五十了，干了一辈子电工，本来已经提前内退，可在家呆不住，又在这所大学找了个监控室保安的活儿。他上夜班，上一天休息一天，大概就是盯着电脑的监控画面，偶尔调一调监控录像啥的。

乍来到这，他也觉得新奇，那感觉好像送儿子去念大学时，看着学校的教室、食堂、图书馆，仿佛看到了儿子学习的生活，总以为点开下一个监控画面，会看到他在里面。以至于刚上班那些天，总想跟儿子打个电话。后来适应了，反而担心起来，因为守着监控，常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画面。

这天他担心的不是儿子，不是那些学生，而是教会里的一个弟兄。

他叫文彬，名如其人，个儿不高，文质彬彬的。论年纪比张海洲刚上大学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毕业三年多了，还住在学校里，租的家属楼的房子，住在一个不大的次卧，跟三四个陌生人一起。

张海洲和他同在一个教会聚会，要说认识也有五六年了，只是教会里人多，年龄差得又挺大，平时交流不多，但知道彼此。他到这工作后才知道文彬住这，因为一次在监控里看到了他。开始他还以为那人只是长的像文彬，后来一次聚会时问他，才知道真是他。

张海洲因为这跟文彬关系拉近了许多，他每天上班时都会在画面里找他，工作也变得有意思了。周末聚会时，张海洲总找文彬聊天，俩人因为都在学校话题多了，熟了起来。

也是因为交流多了，张海洲知道文彬谈恋爱了。他本来替他高兴，却担心了，因为从监控里发现文彬这些天经常夜不归宿。不仅如此，他见他也不怎么去教会了。张海洲想跟他聊聊，却不知道如何谈起。

这天傍晚张海洲上班来，从监控里看到文彬走进学校大门，拿起手边的手机。

文彬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手机响了。

“喂，文彬啊，下班啦？”

“嗯。”

“吃饭了不？”

“还没呢。”

“我也没吃呢，咱们上食堂一块吃点儿去吧？”不容文彬反对，张海洲接着说：“我这就过去了，上潞河居吧，二层，那的菜不错。”

文彬本想凑合吃点儿就回屋休息，然而盛情难却。等他来到潞河居的二层，张海洲已经在那，桌上也摆齐了饭菜。他坐在人少的西面，看见文彬走来，朝他摆手。

文彬脸上皱出些僵硬的笑，走过去。

“来，坐坐，咱俩今天小聚一下，哈哈。”

两人边吃边说着话，大部分是张海洲在说，说到家里的事儿，教会的事儿……渐渐的文彬不那么拘束了。

张海洲问：“佳仪也信主是吧？”

“嗯。”

“俩人都信主，多好！价值观一样，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争执。”

文彬听了没言语。

张海洲又问：“你们怎么样啊？这阵子没见你带她来教会。”

“还行吧，就是老吵架。”

“吵架是正常的，两人脾气、秉性都不一样，难免发生争执，多担待。”

“嗯。”

“我看你晚上有时都不回来，在公司加班吗？”

文彬支吾了起来，由他闪烁的眼神，张海洲没再问什么。

张海洲给文彬碗里夹菜，说：“别把吵架太当回事儿。女人嘛，就得多哄哄，说几句软话就过去了。来来，你吃……”

吃完饭，他俩在夜色朦胧的校园里散起了步，路上尽是一对对情侣，这父子一样的一大一小走在校园里有些特别。

文彬这才说起来，已经跟女友冷战了半个多月，想分手。

张海洲沉默片时，在暖黄的路灯下走了一段，说：“人都是罪人，相处在一块儿难免会吵架，我跟你嫂子也是，这么些年来，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每次都很凶。在人看来，两个罪人相处下去，真得很难。

“然而呢，我每次跟你嫂子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当我回到信仰里，来到主面前，都能彻底解决。牧师不是也说，我们的信仰是一面镜子，我们来到主面前的时候，照在镜子里的是我们自己，看到的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越靠近主，就越会发现自己的不是，就会反省，也就不再总盯着对方的问题不放，就能从压抑的情绪中走出来。

“文彬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很多时候，我们跟人的关系出了问题，都要反思一下我们自己，是不是信仰里出了问题……”

夜色中，俩人边走边聊，文彬心头渐渐静了，不再急着回去。

之后，张海洲见文彬下班回来，常约他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聊天。

一个阳光斑斓的黄昏，俩人走在寂静的路上时，文彬说到和女友合好了，说到那一幕——

那天他们又吵得很凶，进地铁后就要各自回家。文彬说去上厕所，离开了，等他再回来地铁里全是人。他没看到女友，以为她走了，气出了眼泪。

车又来了，他也没上，只绝望地靠在柱子上。当人们都上了车，他看到了依旧等在车门外的佳仪，心头涌上一阵感动。当时他还有些气，只是走过去。两人虽然一路没说什么话，可佳仪留在车门外的一幕，让文彬难忘。

这天，文彬和张海洲又聊了很久，直到日光淡到昏暗，路灯又亮起。文彬说起了他在信仰里的困惑，说不确信能不能得到救恩……

张海洲知道他在说什么，没有打断他，只是听他说，听着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傍晚，文彬本要去学校澡堂洗澡，却忘带澡卡了，等再回去发现忘了带钥匙，结果进不门，手机也没带，房东也联系不上。他拎着澡筐站在楼下，正不知所措，听到了张海洲的声音：

“文彬，怎么了？”

“张弟兄！……”

文彬走过去，着急又无奈地将处境说了一番。

张海洲听了说：“没事儿，走，跟我上我家那块儿的澡堂洗去。我今儿替了同事一个白班，正要回去呢。”

文彬想到没带钱，不好意思。

“走吧，我请你！你怕我破费，回头你再请我吃饭。哈哈。你洗澡的东西，不都带着吗？正好你回来，跟你合租的也就回来了，不就进去了吗？”

也只好这样，文彬于是坐上张海洲的电动车，两人出了学校。

文彬还是头一次在北京的大澡堂里泡澡，有些不适应，特别是张海洲替他搓澡时，他身上很痒，却泪眼朦胧的。

张海洲骑电车把文彬送回学校时，背对着他说：“文彬啊，你昨天说的那个，我回去后想了想，我们还是要对主的慈爱有信心。不论我们做了什么不应该的，当我们愿意来到主面前认错悔改时，主会赦免我们的。你要对主的慈爱有信心。主既然救赎了我们，就会救我们到底！关键我们知错，要悔改，才敢再来到主面前……”

文彬在车后含泪地点头。

之后，他俩依然常在夜色的学校里散步、聊天，关系更亲近了，像父子般的兄弟。一天天过去得真快，成了以后彼此的美好回忆。

有一次散步时，文彬告诉张海洲说，跟佳仪求婚了。张海洲听说定了婚期，高兴地小跑到学校超市买了两罐啤酒，两人边走边喝，说说笑笑，整个学校都显得喜庆了。

婚期将至，文彬在运河附近的小区租了一个大房子，准备搬走了。张海洲早知道，也替他找过房子，没想到这么快。

这天他又替同事上白班，要下班时，从监控看见一辆厢式货车开到了文彬住的楼下，然后文彬和搬家公司的人一起下车、上楼，搬起了东西。

张海洲本要过去帮忙，见他们一趟就搬完了。待车又开动，他走出监控室，来在楼门前，微笑地看着。直到车开远，笑脸上泪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