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公认的世界上最难有信仰的民族之一。那么为什么中国人难以接受信仰?
鲁迅为什么说中国人是“做戏的虚无党”
中国人是公认的世界上最难有信仰的民族之一。邓晓芒于2006年3月6日在武汉大学一篇叫《中国人为什么没有信仰》的演讲中说:
中国人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我这里讲的信仰主要是指一种精神性的信仰,是对超越的东西的追求,而不是一般的信念,比如我相信明天会出太阳,或者是简单地相信某人某事。
经过这种限定,这是中国人当前需要面对的非常关键的问题,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严重的问题。在九十年代,国内学术界已经关注了这个问题,就是那场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提出了中国知识分子人文精神失落的问题,关于信仰、崇高被人们所忽视的问题。
但是九十年代的那场讨论最终并没有结果,它本来是想通过这种讨论恢复我们的信仰,至少是唤起大家的一种警惕或是一种希望。但是,经过几年的讨论以后,我们看到现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且信仰失落的情况愈演愈烈,延续至今。
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应该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道义和信仰的承担者,但是目前的情况恰好相反,特别是在知识分子的群体内,信仰失落的问题反而更加严重。行为失范,没有任何底线,学术造假变本加厉,日益沉沦,甚至于有人喊出了“渴望堕落”的口号。
当然,我并不认为中国人一开始就没有信仰追求。我相信人是信仰活物,中国人也有信仰追求。通过第一章的分析,我甚至说“天人合一”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人的信仰追求。
但事实是,“天人合一”的路太难了。
“天人合一”提供了天堂,却没有提供去天堂的路。
于是,不少先知先觉者纷纷“毁墙找路”。但更多人,无法在中国文化内部找到精神家园,就开始利用甚至玩弄中国文化。
很多人成了鲁迅所说的“做戏的虚无党”。
不少人把鲁迅看成是全盘反传统的激进主义者,甚至认为他是诋毁中国文化的推手。
这实在误解了鲁迅。
他是一位深懂中国文化,因而才对中国人爱之深、责之切的赤子。王富仁称他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
据钱理群研究,鲁迅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不是学究气地研究死书本,而是考察至今仍在影响着国人的活传统。他不研究中国文化本来是什么,而深究至今活跃在国民性中的深层积淀。鲁迅发现中国人骨子里根本就不信什么儒、道、释,他们不过在利用儒、道、释罢了。鲁迅更认为中国人骨子里因缺少“诚”和“爱”,所以是一群“做戏的虚无党”。
他在一篇《谈皇帝》的杂文中这样写:
中国人的对付鬼神,凶恶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类,老实一点的就要欺侮,例如对于土地或灶君。待遇皇帝也有类似的意思。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乱世时“成则为王败则为贼”,平常是一个照例做皇帝,许多个照例做平民;两者之间,思想本没有什么大差别。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们也自有其“愚君政策”。
连“天命”“天意”等,在鲁迅看来,也不过是供中国人利用的偶像。鲁迅的深刻处就在于,看出中国文化中不可言说之“天”,遭逢狡狯诡诈之“人”,这个不说话的“天”就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于是,儒家的仁义道德,就成了专制统治的“帮忙”;而道家的归隐无为,就成了专制统治的“帮闲”。而中国文化的要旨,就是“不撄人心”,即不扰动人的灵魂,好让人安于被统治。
然而,可悲的是,这群被统治的奴才们,还要时时寻出主子的好处来大唱赞歌。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中国文化的大戏台上,唱的人不信,听的人也未必信。大家不过都在一个舞台上起劲地表演罢了。
于是,“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就成了中国人的特点。
说得难听,却是实情。
中国人成了世界上最难走进信仰的一群人。
利用还是信奉?
中国人为什么难以走进信仰?
这是因为,中国文化已成功地“熏陶”了中国人利用而不信奉真理的习气。中国文化最美丽的部分越来越难以起作用,而最丑陋的部分却作为“潜规则”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一个对精神绝望的人,就会疯狂地爱上物质。吞噬了天道的文化就再也无法在自身内部撑开真理领空。
实现不了的“天人合一”梦想,就变为诅咒和包袱。它不再具有真正凝聚力,只会使人变成一粒粒自私自利的“肥己”沙子。
鲁迅在一篇叫《沙》的杂文中写道:
人又常常说:“升官发财。”其实这两件事是不并列的,其所以要升官,只因为要发财,升官不过是一种发财的门径。所以官僚虽然依靠朝廷,却并不忠于朝廷,吏役虽然依靠衙署,却并不爱护衙署,头领下一个清廉的命令,小喽罗是决不听的,对付的方法有“蒙蔽”。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有些人译俄皇为“沙皇”,移赠此辈,倒是极确切的尊号。财何从来?是从小民身上刮下来的。小民倘能团结,发财就烦难,那么,当然应该想尽方法,使他们变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国就成为“一盘散沙”了。
“自私自利的沙”到处推销的是自我中心哲学,受这种哲学影响的人,总想利用信仰,而不是走入信仰。
而走入信仰的关键,是人放下自己,开始以真理为中心。信仰是为信靠、仰望和跟随真理而舍己、献身,不是为自己而利用真理。
我还是以湖为例来加以说明。
湖,有两种跟无限打交道的方式:一种是在封闭状态下,不断向天空凝望,让自己完全静下来,风平浪静的湖面就会映出蓝天白云,它不需要离开自己到空中找蓝天,而要回到自己里面找蓝天;第二种方式是完全开放自己,甚至破碎自己,向大海流淌,就像洞庭湖水沿着长江而流,最后在大海的怀抱里拥抱无限。
在此比喻中,湖指的是人心,而蓝天或大海所代表的无限指的是天道或上帝。信仰不是信自己,而是信天道或上帝。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之路,一开始走的是第一条路,而不是第二条路。
梁漱溟称中国文化的特点是“以道德代宗教”,本质上是“依自不依他”。这起初的设想很好,但实际上却行不通。这是因为,中国文化一上来就过于相信人性的光明美好,及人依靠自己升华和超越的能力了。
有没有第二种可能
有没有第二种可能?
我相信有。
正如前面提到的,钱穆批评西方文化把“天”和“人”隔开来讲,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缺点。
我却认为这正是转机所在。
湖需要承认在它之外有一个实在的无限者。它通过与此无限者对话,通过开放和破碎自己,在无限者的牵引中不断舍弃和更新自己。
超越恰恰是往上走,不是往下走;是往外走,不是往里走。
然而,真有作为无限者的天道、造物主和绝对真理吗?
这好比问:对湖来说,真有大海吗?
它毕竟从没见过大海!
这其实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因为湖的心早就知道了。这涌动不息的心难道从没有朝大海流动的渴望?只要给湖一道小口子,它不就开始流动起来,要流到大海里去?这是水的本质所决定的。
人的本质也是如此。人的本质不是自然属性,不是社会属性,而是宗教属性。你可以哄你的心安静下来,但你的本性却总是动的,它动的时候,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朝向,那就是朝向海的方向,朝向无限和永恒的方向。
我给人的定义是:人是朝向上帝而活的、有肉体的灵魂。
人本质上是有肉体的灵性活物。
人为万物之灵长。
人,虽“身无彩凤双飞翼”,但“心有灵犀一点通”。
人是宇宙间飘荡不息而渴望回到彼岸的此岸行者。
把人往高处看,文化才能往高处走。把人往低处看,文化只能往低处走。
对一种文化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如何看人,而如何看人取决于这种文化如何看上帝。
中国文化岂不也显明:人是渴望“天人合一”、与神同在的灵性活物?
人的心里有一种神圣不安,只有神圣才能满足。
我们这一生不断以流浪印证家园的存在,以空虚印证实有的存在,以短暂印证永恒的存在,以谎言印证真理的存在,以歧路印证正路的存在,以死亡印证生命的存在,以此岸印证彼岸的存在。
人为什么一定要朝向上帝而存在?
这是因人心与天道有极深渊源,人作为被造物与造物主有极深渊源。《圣经》说上帝按自己形象造了人,故而,人被赋予顽强朝向上帝而活的特质。
这是向日葵与太阳之间的神秘互动。
这是湖与海之间的神秘互动。
大海的水蒸发变成云,云变成雪,雪化成河,河流成湖。湖当然渴望回到大海。因它本就来自于海!
本文摘自齐宏伟的《启示与更新》青橄榄书殿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