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喜乐”列为现代人生活的奢侈品之一,恐怕并无不可。在高速旋转的社会中,我们背负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以至于很多人陷入抑郁、焦虑和绝望中。喜乐对很多人来说,是生命中难以邂逅的幸福。
然而,是什么夺走了我们的喜乐?对于喜乐,我们存在哪些理解上的误区?我们该如何调整自己的生命,使人生即便遭遇挫败和困苦,依旧能心怀盼望,常常喜乐?
儿子和土耳其软糖
睡前给儿子读C.S.Lewis的《纳尼亚传奇》,当男孩爱德蒙(Edmund )在纳尼亚遇见了女巫时,女巫问他说,“你最想吃点什么。”男孩立刻回答说:“土耳其软糖(Turkish Delight)。”女巫果然满足了爱德蒙的愿望。
每当读到冰雪女巫出现时,三岁多的儿子Calvin就侧起身子对我严肃地说,
“爸爸我要打电话给警察。”
“为什么啊?”我问他。
Calvin甚至伸出他的小手,做出一个抓人的动作,“告诉警察把女巫抓住。”
“抓住女巫?”
“嗯,因为警察抓坏人,女巫就是坏人。...她骗小朋友,还不让他们过圣诞节,也没有礼物。”
突然,Calvin问我,“爸爸,Turkish Delight好吃吗?”
他眼中透出渴望的神情,因为爸爸妈妈平时实行“糖分管制”,不常让他因吃糖而在吃正餐时挑食。
当爱德蒙完全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味中,根本没有意识到女巫的不怀好意,甚至无意识地出卖了自己的弟兄姐妹。而且,他越吃就越渴望更多。路易斯这样生动地写到,“因为这是施加了魔法的土耳其软糖,任何人一旦尝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甚至,只要可能,他们就会不停地吃下去,直到吃到死为止。”[1] 这之后,尽管女巫离开了,但土耳其软糖的滋味始终让他痴迷地回味,相比之下,仿佛世界上其他的东西都是那么索然无味。他也忘记了亲情友情,一心就盼望回到女巫身边,再次吃到那无比的美味。
熟悉纳尼亚整个故事的人可能知道,爱德蒙这一选择的后果就是,纳尼亚至高的君王、创造者阿斯兰必须亲自受死,才能够赎买爱德蒙脱离女巫的捆绑。
后来有一次,我们真的从商店里买了一盒软糖,没有精美的盒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纸盒,纸盒上画着方方、透明的糖的图案。软糖甜的有些发腻,然而很少吃糖的Calvin笑哈哈地借着这个机会往嘴里塞了两块,小腮帮子鼓鼓的。这时,他早就忘记了昨天晚上的故事,女巫和爱德蒙都被抛在了脑后,吃完还想要。那天,他果然因为吃了甜食一天都没有好好吃妈妈做的饭菜。
喜乐从哪里来?
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中都会像爱德蒙一样,有时如此沉迷在某些事物中,仿佛它们就是我们喜乐的源泉。“喜乐”是如此重要,连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伦理学中也说到:喜乐和痛苦伴随着所有的人,因此是人必须要考察的。但是,真正的喜乐不是土耳其糖所给我们的快乐(delight )。我们看见在这个物质丰裕的时代中,有多少一无所缺的人,但他们依旧没有喜乐。
喜乐诚然和德行相关,但并不是所有的喜乐都是具有德行的。当喜乐超越了德行的尺度和约束时,就成为了恶。[2] 然而,在古希腊的思想深处,却存在着两种冲突的宗教动机;没有真正的喜乐,只有冲突的悲剧。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洞察到了这点,他认为,古希腊的悲剧是在是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ian)之灵和阿波罗(Apollinian)之灵之间的冲突。在最为古老的古希腊宗教中,万物起源于大地之母,在生命永流中,生命从无形变为有形,却无法逃脱宿命,最终以死为代价。生命的朽坏屈服于必然性,人们将生物的本能绝对化,最终在对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中达到顶峰。近代的基督教哲学家杜伊维尔也总结了古希腊思想中两种人的起源:
他理性的灵魂对应着天体范围的完美形式和和谐,而物质的身体则被认为起源于大地之母的黑暗和不完美的领域,伴随着大地之母的永流的生命之河和它的必然,它不可逃避的死亡宿命。只要不朽理性的灵魂被大地所束缚,就不得不被迫接受身体作为它的牢狱和坟墓,并且在形成,衰落和重生的永恒过程中从一个身体移居到另一个身体。只有通过苦修的生活,理性的灵魂才能够从已被物质身体所玷污的状态中将自身洁净,从而在漫长的时期终结后,灵魂能够返回到它自身的家,形式,权衡,和谐的属天领域。[3]
然而,希腊城邦中却需要一种公共的释放,将人的欲望彻底地展现出来;人获得喜乐,是靠在献祭酒神中的痴迷。在布鲁诺的思想中,在荷尔德林的诗歌中,在谢林的哲学中,直到现代,一直如此。在尼采的《权力意志》中,充满着欲望的释放。在“享乐主义的转向,通过用快乐来进行证明,是基督教衰败的症兆:这取代了通过强力,通过基督教观念中所通过恐惧而引起的战兢来进行的证明”。人们被一种鸦片式的基督教所满足,“因为人们已经既没有力量独自的站立,去探究和冒险,也没有帕斯卡式的力量,没有了容忍自卑的力量,没有了相信人类无价值的信仰的力量,没有了在‘可能的——审判’焦虑的力量”[4] 在尼采那里,不再有恩典,不再有善恶,而是冷酷,激情和支配。有意思的是,尼采在很多地方以帕斯卡作为基督徒的代表。但在帕斯卡的《思想录》中,他引用了武加大圣经《约翰一书》作为开场白:“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 libido sentiendi, libido sciendi, libido dominandi.)。在拉丁版本中“欲望”(libido)的三个层次清晰可见,就是肉体,精神和权利支配。最后一个“今生的骄傲”和尼采使用的“权利意志”是同一个词。[5]
错位的喜乐
我们现代人都是尼采的儿女。我们的快乐就是期待本能欲望的满足。弗洛伊德在《快乐的原则》中就强调了欲望的满足,特别是性欲的满足。今日各种成瘾的背后都是我们对于欲望满足的渴求,甚至今日的语言中都充斥着赤裸裸的欲望的表露——“小鲜肉”。这是真正的属灵的疾病。尼采看到了这场危机,却无法触及到那恩典对此的医治。现代社会将我们的欲望放置在机械中,程序中,官僚体制中,各种潮流和非人格化的支配中。我们真正内心渴望的无法在被满足。甚至在家庭和教会中,也少有了亲密的团契。家庭被工业社会所瓦解,教会也被大城市中冷漠所冲击。杜伊维尔对此进行了描述:
此外,当下普遍被世俗化的人已经失去了真正对于宗教的兴趣。他已经陷入了一种灵性的虚无主义的陷阱之中。也就是,他否认一切的属灵的价值。他已经丧失了他一切的信仰,并且除了他自己欲望的满足之外,拒绝任何高于此的理念。甚至人本主义对于人的信仰和对于人理性的力量来支配世界,以及将人高举到一个更高的自由和道德的水平上,连这些也不再成为当下群众-人的心灵中所要诉求之物。对他而言,上帝死了;两次世界大战已经摧毁了人本主义关于人的理念。现代的群众-人已经丧失了自身,而将自己视为被抛入到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对于更好的未来不抱有任何的希望。[6]
那么什么才是喜乐和幸福呢?无疑,我们现代人和古人一样,都渴望喜乐和幸福。然而,我们对于喜乐的盼望和向往却根本无法被有限的目标所满足。 如帕斯卡所说,“如果不是前人知道真正的幸福,他今日所有不过是一种标记和无意义的踪迹,如此热望,如此徒劳的背弃是做什么呢?”[7] 如今,我们却被“骄傲的疾病”缠绕,无法安息。
和男孩爱德蒙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土耳其软糖。很有趣的是,Turkish Delight的糖名就包括高兴、喜乐的意思,然而,当我们渴望用这盒魔法糖果让我们喜乐,满足我们不停的欲望,逃避这世间的压力,遗忘曾经的苦痛,我们无法就停止吞噬,只是为了回到初次品尝的奇妙感觉中;然而,我们越是渴求却越无法满足,以至于,我们不在对于世上的更美好的存在而在意,就连身边的亲情,友爱,团契也显得冷漠,为了欲望得以满足,我们每一个都和爱德蒙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和团契,宁愿流亡,选择背叛,直到后悔却发现无法再走回真正的路。
流亡和归回
圣经不停传讲的是一个从流亡中归回的叙事。始祖的犯罪,让人离开伊甸园,流亡到尘世中游荡,最终归于尘土。《失乐园》中最后一句想象了亚当和夏娃当时的状况,“他们彼此牵手,步履踉跄,步伐缓慢,穿过伊甸,踏上寂寞之旅。”人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曾因神学院实习,在一个教会办的无家可归救助站作了三年义工。每天早晨六点半,我们会做好早餐和煮好咖啡,每份1美元。也许你很难想象这1元的早餐会给无家可归的人何等大的安慰,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散发着热气的咖啡,和在桌子边一起分享,有的人还唱起赞美诗,带给了很多人归属感和快乐。
在那里,有一件事情让我非常难忘。救助站常来的一位60岁的女士Christina,年轻时红极一时,被人追捧,甚至成为《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尽管她很少提及往事,但是一定有很多伤痛。有时她会在救助站的电话那里打满十分钟的规定时间,有时也会和我们工作人员聊几句,说她今天很快乐。有一天,她很晚才来,而且问我今天有没有她的信。我查了一下,告诉她这是昨天的信,今天的信件都没有送到。她突然很难过,“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没人会在在意我了。可是今天却没有信。”那时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她,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这时我的指导过来,拿了张生日卡片,“你今天见了Christina了吗,今天是她生日,这是给她的卡片。”后来,Christina依旧每日来到这个救助站,她说和许多人一样她觉得这里有她的家。在这里,人们的喜乐可以来自一份信,来自一杯只卖25分的摩卡所带来的快乐,来自一个拥抱,一个小组的查经和唱诗。甚至还有一位无家可归者在这里读完了大学,信主,大家和她喜极而泣的拥抱。很多人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家。
唱一首锡安的歌
在我信主之前,周围的世界提供给了我的是如何让自己得到满足,将欲望和自我的实现当成快乐;在我信主十五年的经历中,很少有人给我教导关于喜乐的事情。然而,有很多时候,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都错误的将喜乐等同于不会遭受痛苦,一番风顺中人获得满足的感觉,在这种观念中,一位“好”基督徒似乎是每天笑口颜开的人。直到我在Degage的经历后,才发现痛苦和喜乐常常伴随在一起。正如毕德生说到,“喜乐并非做门徒的必要条件,而是结果。捕食我们非得拥有喜乐,才能体验在基督里的生命;而是当我们行走在信心和顺服中时,极为自然的表现……身为软弱的罪人,靠我们自己根本撑不了多久。”[8]
真正的喜乐不是土耳其糖所给我们的快乐(delight ),我们看见在这个物质丰裕的时代中,有多少一无所缺的人依旧没有喜乐。在加拉太书5:22节中,圣灵所结的果子中一个特质是喜乐(χαρά), 不是我们与身俱来的天赋,而是做门徒操练,在生命中成长出来的。有时,我们抱有幻想,称为基督徒后,我们就是一个天天充满喜乐的人,没有意外。然而,彼得更明确地说明喜乐的来源于我们经历试炼中所尝到的恩典,在百般的试炼中,却是满有荣光的大喜乐(彼前1:6-9)。一生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流亡状态的加尔文也谈到了基督徒在苦难的坚忍中依旧可以拥有喜乐。他驳斥斯多葛主义者的观点,即认为圣徒不能够流泪,不能够伤感,甚至不能够喜乐,要做到宠辱不惊。相反,加尔文说到,“不管我们遭遇贫苦,流放,坐监,羞辱,疾病,死亡,还是其他的灾祸,我们都深信一切处于上帝的旨意和护理,…我们忍耐不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是天父的安慰。当我们忍耐时,不是被迫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而是在为自己的益处接受。当我们背起十字架的时候,无论肉体多么痛苦,却同时充满属灵的喜乐。之后,这喜乐使我们心存感恩…十字架的痛苦必然伴随着属灵的喜乐。”[9]
主耶稣在浪子的比喻中,依旧讲了一个流亡和归回的故事,如同爱德蒙被土耳其软糖所迷惑,小儿子被外面花花世界所诱惑,我们都期待外面的世界可以满足我们欲望,给我们快乐,而不会带来痛苦。直到有一天才发现想要回去的时候,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怎么能够唱一首锡安的歌呢?”(参见诗篇137)在流亡的途中,一想到锡安怎能不哭泣呢?哪位浪子在没有回家之前,会止住流泪呢?在圣经中,最终的结局时归回,浪子回家见到等他已久的父亲,圣经中用的是“他们就快乐起来(εὐφραίνω)”因为喜乐而欢呼。流亡中的加尔文写到,
“那位君王和他的国度带给我们的安慰,能够坚忍于今日的苦楚,饥饿,寒冷,被人藐视和羞辱。因为这位君王始终不离弃我们,必看顾我们,直到争战结束,一同得胜。在这些祝福之下,基督徒有很多欢喜快乐的理由,并有完备的信心,无畏地与魔鬼,罪恶,以及死亡争战。[10]
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道路,却知道道路的方向;我们无法把握生命的流逝,却知道它会流向何处;我们无法控制生命中所遭遇的一切,却可以操练出喜乐,忍耐与盼望。因为我们知道那盼望的缘由。爱德蒙的故事快要结束了,我想小Calvin和我们自己的故事依旧会继续,我希望Calvin和他的小妹妹在这个世界中成长时,会唱出锡安的歌。就如路易斯所说,“喜乐是天国的第一要务”,他们能够在今天就为那一天的欢喜而预备。
[1] C.S. Lewis, 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 Harper Trophy, 2002. 第35-39页。
[2] Aristotle.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 Volumes 1 and 2. ed. Jonathan Barnes. (Princeton, 1984).第3728-3735.
[3] Herman Dooyeweerd, In the twilight of Western thought: Studies in the pretended autonomy of philosophical thought. ( Craig Press, 1975).第102.
[4] 尼采,《权力意志》,15:318.
[5] 这里的分析可以参看沃格林《政治观念史》第七卷。
[6] 杜伊维尔,第120页。
[7] Pascal, Pensées, no. 425.
[8] 尤金.毕德生,《天路客的行囊》,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2页。
[9] John Calvin, Institute, III:8.
[10] Calvin, I:15:8.
原文标题《唱首锡安的歌——关于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