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作为牛津文学教授和护教学家的C.S.路易斯,才能写出像《天渊之别》(The Great Divorce)这样一本激发人神学反思、充满末世符号的梦境寓言。
C.S.路易斯是在信主一年后,因读到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长篇诗作《天堂和地狱的婚姻》(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而获得灵感,写了这本寓言。他最初给这部作品起的名字是《谁会回家?》(Who Goes Home?),连载发表在圣公会背景的《卫报》(The Guardian)上。
路易斯从约翰·班杨的《天路历程》和路易斯·卡罗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借鉴了梦境寓言的写作手法,让这本书的故事情节充满想象力。在这本充满奇幻色彩的寓言中,路易斯借着不同人物的谈论和对话,在其中编织进很多神学家关于罪、天堂和地狱的观点(如奥古斯丁、弥尔顿等)。路易斯尝试的是一种圣洁的想象力,用笔墨描绘出天堂和地狱的面貌,而不只是给天堂和地狱进行教义式的定义。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读者对死后世界生发出实际的好奇心。…永恒实在是不能被定义的。”
男主角发现自己住在一个灰暗阴郁的城市中。人们对那里的生活都不满意,没有喜乐,没有朋友,人和人之间很冷漠。他们都觉得情况会越来越糟,一些人还常常低语说,那漫无边际的黑暗最终就要到来了。男主角决定和一些想要去其他地方看看的人一起登上一辆巴士。
在男主角踏上这一班巴士之前,他所居住的灰暗之城是在不断扩张的,因为人们彼此争吵厌恶,就可以随意开辟一片新街区,搬得远远的。在那里,人只需要想象一下,就出现一座。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远,每个人都是寡居独处的,连经济也很萧条,因为没有人和人可以进行任何商业合作。每个人都是完全专注于自己,这自私的罪让人们变得越来越小,但城却越建越大。路易斯甚至用拿破仑作笑话,说他的脾气使得他必须搬到最远的一个地方,自己独自在房子里踱步。
路易斯以此暗示,这个世界缺乏真实的实在。这延续了奥古斯丁的思想:恶是不具有实质的,恶只是善的缺失,只是一个影子。相比之下,上帝和天堂是实在的。
路易斯没有用传统的硫磺火湖来描写地狱,而是让这个灰暗之城看起来很像我们生活的世界,好像被物质性充满,但又不是实在的。人们虽然生活没有目标,对现实也不满,但也并没有处在哀哭切齿的痛苦中。然而,路易斯隐含的一层意思就是,这才是人堕落之后状态的可怕之处——不觉得需要逃离罪的刑罚,像温水中的青蛙一样。用他的话说,“一个受咒诅的灵魂几乎什么也不是:他被关闭在自己里面,就缩小了。”最重要的是, 因罪彼此隔离,其实就是人在地狱中的状态。
“地狱是一种思想状态,你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每一种思想状态,若单凭自己、每个将受造物关闭在自己心思中的,最终就是地狱。但是,天堂并不是一种思想状态。天堂是实在(reality)本身。所有完全真实的,就是属天的。因为所有能被撼动的,都将被撼动,而唯独那不可撼动的会存留下来。”
在旅途中,这些人们在谈论中争吵,如果谁不乐意,按他的想象,座位次序就会重新调整一次,于是他就有机会和不同的人交谈。当巴士到达目的地时,他渐渐发现,原来自己和这些旅客其实都不是人类,而是鬼(ghosts)。
巴士抵达目的地,这里光芒耀眼,充满不可比拟的美景,他们看过最美好的地方。但是,那地方的每一样东西(包括草地、果树和土地)都坚硬无比,让他们无法踏足,更显得他们是不完全的影子。
他们的形体太过于羸弱,以至于无法忍受走在地上的疼痛,连一片叶子都像刀尖一样扎疼他们的脚。他们虽然看到树上结出金苹果,却无法用手抓住,因为他们像影子一样无力。
路易斯形象地阐释了什么叫“血肉之体,不能承受上帝的国”(林前15:50)。上帝的国对他们来说太实在了,以至于是他们影子般形体无法经受的。路易斯在《纳尼亚传奇:最后一站》中也这样描写一群小矮人:阿斯兰的丰富宴席摆在他们面前,但他们吃进去却觉得像在吃土一样,无法享受。
然后,一群巨大的、发着光的人(Solid people)来迎接他们,都是他们在世上认识的。这些男人和女人鼓励他们进入天堂福地,说他们只要坚持往前走,就会变得越来越硬实、越来越能适应那地方。这些发光的人无法掩饰住他们的喜乐,他们欢笑、跳舞。搭巴士来的旅客们却对那样的喜乐和福祉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们提出各种观点,认为这是骗局或幻像:一位愤世嫉俗的人说天堂是骗人的;一个大块头因看到一些不如他的人居然在天堂里,觉得被冒犯;一个爱抱怨的太太生气地说,他不愿再在天堂受她丈夫的辖制。路易斯借着这些对话,揭露出人类拒绝上帝的自欺性。他将这些人所说的与他们作的选择进行对比,显明他们意愿背后的危机,包括害怕谦卑自己、想要掌控、对别人有占有欲等。他们宁愿在地狱作王,也不愿意在天堂服侍上帝和他人。
路易斯没有写出这些居民犯了谋杀、压迫、强暴的罪行,而是揭露出一些微妙的罪,例如以帮助人的姿态操纵别人、用品味和礼貌伪装的傲慢、隐藏在批判探求背后的智性势利、妆扮成恩赐的顽固和头脑封闭等。正所谓“种什么收什么”,他们在生前做的决定,都在此时收获了讽刺性的果实。路易斯对人性状态的呈现也充满了复杂性和反讽。
最终,几乎所有鬼都百般推辞,坚持要回到他们自己那个灰暗的城市去。路易斯一直在用寓言的方式让读者思考人之“意志”在他永恒去向上扮演的角色。每个失丧的灵魂都异曲同工地说,“与其在天堂服侍,不如在地狱作王”(Better to reign in hell than to serve in heaven),正如他说:
“最终只有两类人:那些对上帝说‘愿你旨意成就’的,和那些上帝最后对他们说‘愿你旨意成就’的。所有在地狱的人都是自己选择的。没有这种自我选择,就没有地狱。一个灵魂若认真、不停地渴望喜乐,他一定不会错过的。寻求的必会寻见。叩门的必给他开门。”[1]
在很多关于天堂和地狱的讨论中,会有一个常见问题:每个人都会得救吗?按路易斯看来,普救论当然是错误的,因为很多人根本就不想要得救。他们不断让自己信服,他们选择的才是最好的。他们的世界充满了自我,容不下一位上帝。人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失丧的、走向灭亡的,就不可能向往天堂。
路易斯并非在说,人死后仍有机会可以选择去不去天堂。他而是用一种极富想象力、略微夸张的文学手法来展现人的自甘堕落,以及人的选择和行为是有永恒后果的。
路易斯打开读者的想象力,用激动人心的画面和诙谐多思的谈话,展开一幅对未来生命的想象。在他的笔下,天堂的事物被描述为更坚实、更真实的,在感官上甚至超过我们对此世美好事物的满足和享受;天堂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朦胧模糊,充满白光和雾气,而是比这个世俗世界更坚实、更可感知——这翻转了现代人感官上习惯了的实在感。路易斯在《纳尼亚传奇》中也贯穿这一主题,他用小女孩露西的经历来说明,我们不知道的那个世界,可能比我们感知的这个世界更要真实。
路易斯借着描写那些来自天堂的“更坚实的光人”,表达出他对复活之后人之得荣耀的身体形式的理解:人的感官仍会起作用,与此世是有延续性的;用路易斯自己的话说,“感官也要复活”。这是对人之物质性(materiality)的一种肯定。正因为如此,在天堂的人是可以彼此辨别出来的,因为个体的差异性(distinctness)被保存下来,这其实是奥古斯丁的观点:
“没有人愿意成为他并没有领受的那个人;正如在身体上,手指不像成为眼见,虽然两个肢体都和睦地被纳入一个身体的完整结构中。那么,按人的恩赐,或多或少,每个人都不会想要比那更多的,而是领受知足的恩赐。”[2]
人要治死罪,才能承受上帝的国。路易斯描述到一个鬼肩膀上坐着一个不停对他讲话、时而威胁时而引诱他的蜥蜴,这蜥蜴就是他的情欲。经过很多退后挣扎之后,这鬼恳求天使杀死这只蜥蜴,当天使真这样做了之后,他倒下了,然后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的人。这一幕鼓励到男主角,他继续前行,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变化,不再如影子一样轻飘飘的了。最后,男主角在天堂的耀眼光辉中感受到极大的痛苦,他将那些光芒比作沉重的石头砸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从梦中醒来。
路易斯之所以要写这样一篇作品来回应诗人布莱克,是为了反驳布莱克受浪漫主义影响而发出的对地狱的美化。布莱克发表这首长诗之时,正是法国大革命之后宗教权威被挑战、政治冲突风云涌起的时代。布莱克将地狱写成一个充满活力、酝酿生机的地方,他本人承认这样写是为了挑战传统道德和宗教权威对地狱的诠释。路易斯用他的妙笔以同样力度,挑战了当代的布莱克们。他在序言中写到:“邪恶可以被撤销,但却不能‘发展’成良善。(Evil can be undone, but it cannot ‘develop’ into good.)”
虽然天堂和地狱关系如此密切,但矛盾的是,它们又彼此不相容;天堂无法容忍地狱,地狱也无法容忍天堂,正所谓是天渊之别(divorce)。路易斯巧妙地用“离婚”这一多义词,正反驳了布莱克的“婚姻”一词。他在序言中引用了乔治麦当劳(George MacDonald)的一段话:“天堂中绝对不可能有一丝地狱在里面,人不可能把魔鬼装在心里或口袋里上天堂。撒旦必须要出去,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羽毛都不能留。”
[1] C.S.Lewis, The Great Divorce, New York: MacMillan, 1946. Chapter 9.
[2] St. 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Book XXII, Section 30 (2000), p. 865, Modern Library Paper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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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天堂离地狱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