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玮的《叛教者》以小说的形式展现了中国20世纪上半叶地方教会(又称聚会处)成长的历史。小说主要讲述教会在经历动荡与逼迫的环境下,面对教会的灵魂人物李夜声的个人私德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反应。
小说共有四部:叛教者,献身者,跟随者和擘饼者。
李如是:控诉别人,也控诉自己
第一部是徐闻音姐妹的故事,她是在那场运动中第一个起来控诉李夜声的人,也是第一个“叛教者”。她跟随奶奶在上海的文德里地方教会信主,并把自己完全献给了主,因其对信仰和教会的全然委身,被人称作“圣女”。但当她知道李夜声与她男朋友的姐姐有性关系后,觉得自己所执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幻象,信仰瞬间完全崩溃,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批判李夜声,从而引发了整个地方教会的大崩溃。
第二部是全书的核心,聚焦在与李夜声关系最亲密的四个姐妹同工的爱恨纠葛。她们是李如是、王慕真、赵心洁和廖文君。
李如是是一个天资聪明的才女,坚强克己,不计代价把自己完全献给了耶稣,从而跟从了李夜声的带领。李如是可以说李夜声在文字事工方面最得力的同工。李夜声很看重文字事工,他的影响力也透过文字事工影响全国甚至全世界。在李夜声的3 辑、62 册作品中,只有两三本是他自己写的,大部分是李如是根据他所讲的整理成书。从讲道到书籍出版还需要很多的加工,李如是就是这样把自己的生命才华倾注在李夜声的信息中,她隐藏在李夜声的背后,成全了他。某种程度上,他们很难分开。没有李如是,就没有李夜声。她的动机没有掺杂个人的感情私欲,而完全是出于对神的爱,而甘心倾倒自己的生命在一个神所重用的仆人身上。
让人叹息的是,这两个共同缔造了中国教会历史上属灵辉煌的同工伙伴,最后却站在了对立面,成为仇敌。其中原因是李夜声玷污了她最喜爱的两个学生:赵心洁和廖文君。李如是和王慕真因此放弃信仰,在人生最后的十几年中,她在监狱中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控诉别人,以期能提前出狱。
施玮在刻画这个人物的时候,探索了这样一个爱主完全奉献的姐妹放弃信仰的信仰根源:她对圣洁的错误认识。她的圣洁观是不沾染尘世七情六欲的;她信心坚定,完全摆上自己,但不流露自己的情感。她内心很欣赏李弟兄,但除了在行动上表达之外,纵使内心翻滚,她的外面也是平静如水。
当她第一次知道李夜声与赵心洁的性关系之后,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像李弟兄这样一个属神的仆人,怎么会有男女的情欲?她虽然很生气,但当同工之间在处理李弟兄的问题上意见分歧的时候,她也压抑内心的怒火,接纳了李弟兄。李夜声了解李如是的性情,因此他不能在李如是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这某种程度上使李夜声不敢向他的同工分享他的软弱。
当李如是知道了李夜声也玷污了她的另外一个学生廖文君之后,她的内心崩溃了。一方面,她无法调和李夜声的属灵教导和他的伦理标准,当两者发生激烈冲突的时候,她只能选其一。她无法否认赤裸裸的现实,于是,只有否认李夜声的属灵教导。而她又无法把神的真理和李夜声的属灵教导分开,最终只有否认神和祂的真理了。
另一方面,她无法接受自己两个最好的学生都被玷污的事实。她们就像她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太失败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但她不知道,这其中有这两个学生的软弱,她们也都深深的被李夜声所吸引,为他所倾倒。她们和他发生关系,有很大的一部分不仅是她们心甘情愿的,还是她们作为他的跟随者梦寐以求的。
李如是最后十几年在狱中,她一直无法走出来,根本原因是她无法原谅自己,她觉得自己被李夜声骗了,也被神骗了;她无法接纳自己的不洁。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笃定,并完全的牺牲摆上到头来居然是一个错误,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其实,她最后越批判控诉李夜声,她就是在批判控诉自己。小说的最后提到她的死,其实是她一生的一个隐喻。她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或许这使她深深的被神吸引。即使临死的时候,她依然要努力保守她自己的圣洁,透过不吃东西的方式。但最终,她死的时候,她的屎和尿都出来了,她承认:脏了,脏了。然而,她反而如释重负——因为脏了,就无法再靠着自己维护自己的圣洁,而只能完全仰望那位完全圣洁的主了。
读到此,我深深感到,神对一个人的剥夺和揭露是那么得深。李如是以为是她自己选择了神,是她自己的坚持和委身,但神向她显明,不是她选择了神,而是神拣选了她李如是。从这个真理来看,她虽然被剥夺,但正因为她被剥夺,恰恰显明她是被神所钟爱的。
王慕真:选择了逃避和遮掩
王慕真是李如是的学生,与李如是一起是地方教会除李夜声之外的灵魂人物,是李夜声的左膀右臂。她很有讲道恩赐。但她知道神透过李弟兄对教会和这个时代说话,就退居幕后,顺服李夜声不站讲台,而去服事教导儿童。她是李夜声1949年之前重新出山带领教会,并因此带来地方教会复兴的关键人物。
后来,她和李如是一起被捕,在得知了李夜声的个人问题之后,她和李如是一道控诉李夜声,也放弃了信仰。但她的心路历程与李如是不一样。李如是是冷峻的,没有一丝半点的儿女情长。王慕真却是把儿女情长深深的埋藏起来,以至于这些情愫不自觉的影响她的属灵判断和抉择,却不自知。她心里很喜欢李夜声,但却是一个带着属灵光环的李夜声;她不愿去面对一个有着真实软弱的李夜声,包括他身体的软弱,情欲的软弱。面对这些软弱,她选择逃避,选择遮掩,选择“多盖几层土”,好不让别人看见。
她习惯于在心中仰望那个讲道时的李述先,习惯有一种距离地来欣赏甚至敬佩他,但若要独自面对他的病容,面对他因高烧而汗湿的头发和衣服……
王慕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不愿意认为自己是要为李夜声遮掩,她只是不愿面对,不愿面对一场对他的审讯,更不能面对他或者会有的认罪。
她逃避面对李夜声的软弱,其实也是逃避自己内心的软弱:她也喜欢这个人。或许在许多人看来,这不算什么软弱,但在她的圈子里,至少在李如是眼中,这就是一种软弱。小说中多次提到,她无法面对她老师的眼神。或许对王慕真来说,李如是对她的影响是最大的,她不自觉的按着她的标准过属灵生活。只是她做不到,她并不是李如是。她所埋藏的儿女情长终究毁了她和李夜声的关系。
她最终控诉李夜声,或许是因为现实的李夜声毁了她心目中的光辉的李夜声,或许因为她再也无法遮掩。神不仅暴露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情愫,而且残忍的剥夺了;她无法再暗恋他,崇拜他,她必须控诉她。或许她因爱生恨,恨李夜声,也恨神。
(控诉李夜声那一天)王慕真甚至希望那天李夜声根本就不在台下。
但从那天起,她心中对李夜声的恨突然就消失了,那个人似乎与她无关了。但随着这恨的消失,随着他这个人的消失,她的支撑似乎就没了,心里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正如她的老师李如是,她们需要不是控诉别人的黑暗,而是在神面前承认自己里面的污秽和黑暗,好让光可以进到她里面来。只有这样,她们才可以重新看见那位永在者,也才能进入祂的同在。最后,面对老师死时的眼神发出的光芒,她将信将疑的说:她在。小说没有交代她最后是否真的与神和好,只说廖文君领走了她的骨灰,安葬了她。或许施玮想要说的是,无论她是否在今生完全与神和好,但神从来没有忘记她,神知道祂的仆人,并且纪念他们。
赵心洁心地单纯,她喜欢李夜声,一心想嫁给他。但当李夜声选择了他青梅竹马的伙伴的时候,她愤然离开去了美国。解放后,教会受到逼迫,她回来后得知她的好姐妹廖文君也跟李夜声发生关系。她终于经受不住打击,一下子就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或许她单纯的心无法承受太错综复杂的人性,爱人、朋友、闺蜜、同窗、同工,所有的情感纠结在一起。
四个人中只有廖文君在李夜声被捕和私德问题暴露后唯一没有跌倒的。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姐妹。她知道自己喜欢李夜声,但她也清楚明白赵心洁喜欢李夜声,考虑到赵的感受,她就隐藏自己的情感。她接纳自己内心的软弱,勇敢面对,她不否认自己喜欢李夜声,不否认和李夜声发生关系是她自己愿意的,她爱就是爱,没有想要占有他。可能这是她跟赵心洁最不一样的地方,她并没有因为得不到李夜声就记恨他,或者因为他没有听她的话把录影带毁了而怨恨他;反而她清楚看到他的软弱,并接纳了他。因此,直到死,她也没有控诉批判李夜声。在这一点上,李夜声的妻子张惠雯也是这样。她清楚丈夫所犯的罪,但她在爱里面接纳了,并默默的承受一切羞辱。
绞肉机时代的见证者
第三部讲述地方教会中那些忠心的见证人的故事,他们坚忍到底,虽至于死,也不否认他们所承认的道;不仅不否认神,也没有否认他们的属灵领袖。在那样一个绞肉机的时代,他们为什么能保守自己不失脚。小说讲了三个人物的故事:张茂良,于华恩,黄愚志。
不是对领袖的愚忠。当儿子张茂良起来控诉李夜声,面对儿子的质问,张恩荣很生气,不理睬儿子,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主知道。这句话体现了地方教会的一个深厚的属灵传统:不辩论,把主权交给主。这不是一句属灵的托辞,让自己逃避责任。在属神的人那里,这是一种谦卑降服的态度。这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要一个解释,要一个说法,要一个答案。但在那个年代,面对复杂的人性,谁能诉说清楚呢?
或许这一点也是东方属灵传统的一个体现。教会历史上,西方教会重道的言说,用哲学思想把信仰表达呈现;东方教会却强调道的不可言说。我想“主知道”这三个字是地方教会在教会实践中继承东方属灵传统的体现。
是无法被破坏的内在生命使人承受外在环境的崩塌。于华恩弟兄是地方教会最强调内在生命的,他自己也在这方面有操练,时刻与神保持交通;并在神面前被神所雕琢。因此,当面对险恶的环境之时,他能够在肉身之外得到神的力量。
现在当他面对人的审判时,竟然比谁都坦然,他不会在工作队长这双审判的目光下发抖、崩溃,因为他早已在上帝圣洁的目光下发抖、崩溃过无数次,并一次次得着了上帝的赦免与遮盖。
当他殉道之后,他的儿子忍不住大骂李夜声,说父亲是被他害死的。母亲对他说:“你父亲没有恨过人,你是他儿子,也不准恨任何一个人。”
是对神和弟兄完全单纯的爱使人可以面对外在的险恶。黄愚志不仅是一个对神单纯赤城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对弟兄充满爱和怜悯的人。他爱李夜声,责问他是否悔改;他接纳李弟兄,因为看到李弟兄的悔改和对神的摆上;他反思教会在处理李夜声问题上不对的地方;他在监狱中也软弱想自杀。他知道自己的软弱,但他在细微之处体会了神的怜悯。最后让他招致杀身之祸的是他向一个软弱逃跑的弟兄,显出的怜悯和接待;在那个年代,就是最亲的亲人也会自保以彻底撇清关系的。
看这一段历史,看小说中每个人身上所流露出来的生命,发现施玮姐妹似乎在讲一个属灵生命的重要原则,这个原则谁都知道,但只有在熔炉般的试炼中才能显出你是否真的知道。这就是加尔文在他最著名的《基督教要义》中一开始就提到的:认识神,认识自己。
在那个时代,似乎只有在神的光中真的认识自己的软弱和败坏的人才能真正站立得住。使你站立得住的不是你的敬虔圣洁,乃是你对自己不敬虔不圣洁的认识,因此你能在试炼中信靠神,并活出怜悯。
神对爱祂之人深邃的爱
了解一点中国教会历史的人都知道,这部小说是以倪柝声弟兄及其创立的小群教会(也称地方教会)为原型的。借着小说,作者指出了小群教会对其灵魂人物倪柝声弟兄的个人崇拜,最终导致了神对整个教会的拆毁。这个问题在今天的小群教会依然是存在的,而且可能还很严重。他们很多人还认为倪弟兄是有神特殊启示的,是没有污点的。记得十多年前,梁家霖博士(现在建道神学院的院长)调查了倪柝声弟兄的私德问题,面对自己收集的许多证据,他下结论肯定了倪弟兄在性方面的犯罪;结果引起了小群教会许多弟兄姐妹的“义怒”,他们把梁博士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否认他的人品,质疑他的动机,怀疑他是否得救。
我们需要尊重领袖,需要学习上一辈的优秀传统。但这种神圣化教会领袖,把他们放在神坛上的做法无异于偶像崇拜,是偏离了圣经的教导,是很危险的。这有领袖的责任,但主要的责任却是在教会的弟兄姐妹身上。
在最后一章“擘饼者”,李夜声在狱中反省教会的问题,他说:“也许世人和教会都会判定我该为这些人的悲惨负责,但我却知道责任不在我。我是谁?他们又是谁?他们不是我的门徒,他们是主的门徒。主击打,主缠裹……主为着他的拣选而来破碎这些人,就像破碎我一样,这是出于他的定意和他的爱,而我,不过是上帝随手拿来一用的棍子。“
但这个认识,是李夜声在狱中默想他的服事才意识到的。有多少人在当时的处境中,有如此超越的认识呢?我想,读完小说的人,会在最后和作者产生深刻的共鸣:
若将我扔进那个绞肉机般的时代,我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为一个叛教者。
但是,施玮并没有让我们停在这里。福音书的故事也没有停在耶稣受难的前夜:犹大卖主,门徒四散,彼得三次不认主。福音书把我们带到耶稣的十字架以及复活节的清晨。在人性的软弱和败坏之中,有耶稣被撕裂的身体和流出来的血,这血是为多人的罪流出的,这身体是被掰开以喂饱我们的。
小说的最后,透过李夜声在狱中的反省,我们看到的是神深沉的爱,神对那些爱祂之人深邃的爱;这爱超过我们肉体所能想象,是言语无法诉说,却是在十字架的苦难和羞辱中流淌出来。这是神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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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叛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