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悲剧将要发生前,凶手的内心经历了搏斗和阵痛。他们在这个社会已经找不到丝毫生存的勇气,残酷的现实终于让人性输给了道德。
法律可以制裁凶手,但却无法改变生命,也无法对受害者带来真实的安慰。而有一种信仰,可以给所有人重新再来的机会。
(本文为小小说;情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陈磊跟他叔来的北京。第一次望见满地刺破天的高楼,他一阵眩晕,下车险些摔倒。他走路更少昂头了,总弓着腰,大夏天仿佛怕冷似的,越显得矮小,又轻易不敢说什么,生怕被人听了去,取笑一番。
他叔是做瓦工的,他跟着做学徒。他们住在离工地不远的一个城中村,十分简陋的廉租屋,放有三张高低床,他跟他叔和三个老乡晚上睡在里面。
陈磊初中刚毕业,差几分没考上高中,其实他早就想歇了学习去挣钱,又不想在家织毛巾——他觉得这是女人家干的活。在老家时,便听他叔说外面的世界如何花哨,如何能挣钱。据他叔说他每天能挣二百,一个月下来,少说也能有五千,比那些城里的白领不差。陈磊越听越羡慕,年少气盛便要去外面闯荡,见见世面,不拘干什么,只要能挣钱,于是跟着他叔来了北京。
陈磊自小生活在农村,虽说他们村属于保定,可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保定市。只在来北京的客车上,远远地望了一眼。
2
刚来北京时,陈磊也自豪过,跟家里哥们打电话,说在北京的见闻时的那股劲儿最骄傲。诸如,做电梯时会头晕,曾经课本上的一个词叫“失重”,真格的,特别是一起一落时;北京人特多,要想坐上车,那就得挤。有时也报怨两句,人太多了,好像不愿来似的。
陈磊最大的愿望是一个月后拿上工资买手机。他把他叔的手机玩过上百遍,早暗熟于心。每当他叔的手机嗷嗷叫起来时,他都羡慕的不得了。
陈磊不懂技术,每天干的是最苦最累的体力活。每天回到住处,倒床便睡。
一个月下来,终于排队领了工资。手中拿着实实在在的钞票,走路都有了底气。不过才十张红票子,陈磊坐在地上一遍遍数个没完。这还是头一次领工资,感觉跟以前接过他爹手中的钱十分不一样。那时要钱像是讨,花钱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这会儿可不同了,这可是真金白银,自己挣的。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愿意给谁花就给谁花。真想到要用五六张大票换一部手机,他倒有些不舍。
他叔走了过来,说:“小磊,先不忙买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了用叔的。省着点儿花。这个月饭钱,叔就给你掂了。下个月,你就得自己惦量着过了。出门在外,就是大人了,得学会独立,知道吗?”
陈磊把钱攥在手里,十分严肃地点点头,虽抿着嘴,却挤不掉嘴角的笑意。
“你那活儿还没完呢,快把那堆沙子推过来。那边催得紧,别耽误了下午的进程。想吃什么?叔给你带回来!”
陈磊一脸乐呵地说随便,把钱塞进牛仔裤最深的口袋,推起推车,朝小山似的沙子堆走去。他自个儿装,自个儿推,满身都是力气。直到那座小山已经秃了一角,他叔还没回来。陈磊抹一把额头的汗珠,留下几道爪印。
他抬眼望着路口,想到他叔爱喝两口,这会儿肯定跟老乡灌上酒了。想着桌子上的菜,他肚子叫起来。
陈磊望见街口的一家饭馆,来回路过从不敢进的那家,生怕在位子上坐坐,都要收钱。这时却不同,他的腰包鼓了,人也有了志气。难不成吃顿饭要花掉一张票子?他不信,迈开大步走向那饭馆。
到门前,他的步子慢了,低下头,不时扫一眼街口,警惕的眼神朝店里侦察。他见店里人不少,装修虽然华丽,可不也是个吃饭的地儿?不见得要盘猪肉就要赔上半头猪。他干咳一声,走上饭馆前的台阶,一步一犹豫,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3
门一推开,陈磊忽觉身上发紧,还有些晕,脑门上浸出一层细汗。他没找位子坐,而径直走向前台。前台的一个女服务员正在算账,见陈磊走过来,只眼皮一撩。被那冰冷的眼神触及,陈磊像是被刺到,忙低头缩脑,见柜台上有个菜单,伸出颤抖的手拿住,看着。眼皮底下只见一个个三位数,颠来倒去地变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两位数——25元,再看旁边的图片,应该是一碗面条,旁边的三个字:牛腩面。陈磊不认识第二个字,不敢乱念,指着图片对服务员怯怯地说:
“我要这碗面。”
服务员头都不抬,瞥一眼,说:“没有。”又摁着桌上的计算器。
陈磊怔了,不知所措。手中的菜单滑落,砰一声。他一哆嗦,顾不得将菜单捡起来,逃了出去。疾走在街上,他脸上热辣辣的,恨不着赶紧将自己埋进工地前的那堆沙子里。
他叔还没回来。陈磊坐在地上,怔怔地回想着他点菜的每一个细节,服务员回答的每一丝语气。那碗面分明是在菜单里的,她根本看都没看就说没有……他在求证,终于得出结论,那服务员是瞧不起他,分明有,却不卖给他。陈磊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仇恨的眼神瞪向街口。
他叔回来了,果然一身酒气,买了他爱吃的驴肉火烧。他蹲在偏僻处吃了,虽饿了很久,不觉得香。
自这天起,陈磊一直耿耿于怀,天天琢磨着出口恶气。想过夜深人静时,用砖头砸玻璃。几次往兜里揣了石子,都没扔出去。他恨的不是这家饭店,而是那个女服务员,不能连累别人。从他叔和老乡那他了解到,饭店的服务员大多是外地来的。男的一般上工地干体力活,女的进饭店当服务员,或进洗发店作学徒当洗头妹。想到这儿他更气了。同是外地人,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4
陈磊时时徘徊在那家饭店外,悄悄地跟过那个女服务员几次,惊讶地发现他们同住在唐家岭。那服务员就住在离他不远的公寓。逐渐的陈磊摸熟了她的规律,知道她一般六点出门,一直干到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午饭后没客人,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息,然后再干到晚上十点才下班。
这晚,他叔跟陈磊说有事儿,晚点儿回。陈磊当然知道他叔去干啥了,一发工资都会有的那种事儿。跟他叔分开后,陈磊拐回了已熄灯的工地。蹲在一处黑暗的角落,望着不远处饭店里人们进进出出,像只潜伏的狼。
因为阴天,这晚出奇的黑,不远处街边的路灯都要湮没了。越等越不安,陈磊几次想回去睡觉。何必?转而又想就是想问问她,同是打工的,你为什么瞧不起人?然而黑暗中滋生的新的诱惑撅住了他。这么黑,谁会知道?该给她个教训。一想到他叔的快活,他紧张又兴奋,细微地颤抖。
过往的行人少了。夜愈静,更加闷。陈磊知道快十点了。仿佛砰的一声,那饭店熄了灯。几个服务员走了出来,陈磊忙起身,刚上前一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蹲太久,腿麻了。他顾不得揉,也不能等,一瘸一拐躲躲闪闪地跟上去。
那几个服务员一直走在一起,陈磊怕了,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平时她们不在一起走的,怎么这晚?陈磊躲在一个广告牌后,远远地瞧着,如果拐弯她们再不分开,就要完!
不会!下个路口前,她们一定会分开!果然!她们在路口停了,陈磊隐隐地听到她们在说再见。只剩了那个女服务员。他腿不再麻木,蹿出黑暗,紧跟上去。他几乎小跑起来,胸膛里像是开了锅,急冲过一个转弯,忽然又退回来,背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那平时黑暗的胡同里居然亮起了路灯,好像还有人唱歌。他冷静片刻,瞄一眼,见路灯下立着一个年青人,身上背着一把吉他,是他在唱。那女服务员慢慢走着,好似也在听,走到他跟前,往地上的吉他包里扔了一块钱。那青年停了歌声,说句:“耶稣爱你!”女孩笑了。
陈磊贴在墙上,一直望着女孩走远;又望着青年,他继续唱着:
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台阶,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小站,
你的手总是在搀拉着我,把我带在你身边,
告诉我当走的路,没有滑向死亡线,
……
陈磊坐在地上,听着静了。这首歌他也会唱,他过世的奶奶曾教过他,这时听到恍如隔世。
第二天,陈磊他们因为别处有一个急活儿被派了过去,在那以后再没见过那女孩。渐渐的,他忘了那次羞辱,但多年后依然记得那个夜晚,因为他,他悬崖前停了脚步。
作者简介
一勤,曾获第22届汉新文学奖(美国),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出版童书《鼠盗船:夺宝之战》,长篇小说《十七岁的情人》(原名古蛇,写诱惑、写情)连载于“国际日报”。
感谢著者汇寄,“今日佳音”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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