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聪
多数人对于死亡是没有准备的。
2010年秋末,我回老家看外婆。她病已极重,虽然家人小心地不让她知道真实病况,但医生来查房时的眼神一日沉过一日,那目光像锤子重重打在她心上。她自知时日无多,陷入绝望,也不希望外人来访。看见我去了,她眼中霎时间放出光彩,干枯的手臂伸向我,要我去她床前。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摸到她粗砺的骨节,感觉很冷。心中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怯怯地说:“姥姥我回来了。”她双眼向上翻起看我,竟回答:“我要死了!”然后沉默,眼神渐渐黯淡,既冰冷又涣散。她的直白令人尴尬,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里的难过一点点逼了上来,酿成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外婆没能活过那个冬天。最后一星期她神志不清,被安置在特别看护病房。家人中午看她情况平稳去买饭,离开的空隙她便静悄悄走了,而闻讯急忙赶回的家人已见不到最后一面。
我想告诉别人她“安详离开”,可我无法说出口。因为她生命的最后一段路,实在是走得太艰辛:痛苦、无奈、没有尊严。死亡在她的身上是一场浩劫、一次豪夺,不是江湖里“青苔竟埋骨,红粉自伤神”的悠远淡泊、也没有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感慨、更看不到诗意与安详。
我们的文化对于死亡的想象,在这里显得偏执且轻薄。这种情况不光发生在我的外婆身上。在肿瘤医院住院部长廊上慢慢走着,你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呻吟与家属偶尔爆发的哭号。护士手举着两袋血浆从身边飞奔而过,医生在病房里大声地喊着:“18床再拿400cc血来,快一点!”要是慢了就可能断送一条人命,脆弱的生命无法等待,所以要跑!塑料软底的护士鞋,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发出钝重的声响。
这场景只需经历一次,人便无法再轻忽地对待死亡。
死亡常是人挥之不去的梦魇,所以雨纷纷的清明时节,行人要问牧童何处有酒家,以求一浇心头的痛苦。笔名野夫的郑世平有一本书叫《乡关何处》,里面满载他对过世亲人的回忆。其中有一篇《江上的母亲》尤其使我动容,那是描述他一生多灾的母亲,在熬过动乱年代后,竟留下遗书自沉于长江,尸体也未被寻回: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野夫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几次描写了对母亲那一跃的想象,从这个段落来看,他浪漫化了这个自裁的场景,把冰冷的自杀写成爱的牺牲,并为每一个细节涂上神圣的色彩。将母亲对自我的裁决,写成一次“勇敢和慈悲”的壮举;把一个已经终结的生命和“生生不息”的江水放在一起,暗示着母亲的永生和不朽——将死亡写为不朽,这是作家能给予死亡的最高礼遇了。
可惜,文字的“招魂”能力有限,几行字开外,神圣和不朽便烟消云散。他在同篇中另一段这样写道: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秋水生凉,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象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不敢也不欲去想象”恐怕才是我们面对死亡时本真的态度。
恐惧的外婆们静悄悄地离世,留下充满思情的后辈茕茕孑立,一生后悔不该出门买那一顿饭;沉默的母亲们自绝于江上,野夫们形影相吊,一遍遍唱起挽歌自愈。这就是人类的现实,死亡是令人恐惧的、孤独的、沉默的,它激发人的力量以救助,但又将这救助扔在水中化为无物。
这世上自古至今,唯有一人的死亡不同于这一切。祂就是耶稣。
祂预先宣扬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神情平静地告诉所有人,祂的死和复活就是祂来世上的原因:
“从此,祂教训他们说:‘人子必须受许多的苦,被长老、祭司长和文士弃绝,并且被杀,过三天复活。’”(《可》8:31)
“他们还住在加利利的时候,耶稣对门徒说:‘人子将要被交在人手里。他们要杀害祂,第三日祂要复活。…”(《太》17:22-23)
而祂身边的人对祂宣告自己死亡的反应和我们今天的人一样——
难过——“…门徒就大大的忧愁。”(《太》17:23)
拒绝——“…彼得就拉着祂,劝祂。”(《可》8:32)
恐惧——“门徒却不明白这话,又不敢问祂。”(《可》9:32)
迷惑——“这些事门徒一样也不懂得…”(《路》18:34)
没有诗意,不加想象,祂把自己的死亡和复活一字一句告诉人,描绘了一幅令爱祂的人心碎的场景,这场景在之后的若干个世纪里,会被神学家和艺术家反复地想象和重现。
在众人眼中,祂不像一个厌世者,虽然祂有时显得心事重重,难以捉摸:“我对你们说地上的事,你们尚且不信;若说天上的事,如何能信呢?”(《约》3:12)祂也不是一个以暴力抵抗不公的人,虽然他们也见过祂大发雷霆,甚至显得蛮横无理:“把这些东西拿去!不要将我父的殿当作买卖的地方!” (《约》2:16)祂时而发高深的问题,用比喻说话;时而圆熟智慧,辩得人哑口无言。他们愈发信任祂、爱祂,就愈发不愿祂死。
但他们没有明白的是,祂会复活。死亡并不是问题的核心,而那个光辉熠熠的核心却必须通过死亡才能达到。门徒爱耶稣,所以不能接受祂死去;但上帝爱世人,所以许信祂的人以永生。“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3:16)
耶稣是神却道成肉身为人来世间走了一遭,在必须担当世人罪孽而死的命运前也曾流露畏惧之心。自罪从亚当进入世界开始,这就成了我们所面临的现实:这个世界上每天有16万人死亡,其中有被堕的婴儿、难产的妈妈、被枪杀的帮派青年、壮年出车祸的父亲、自裁殉情的少女、也有风烛残年的爷爷。如果生命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江河,那么死亡便是等在出海口的漩涡:古今中外没有人能逃过这强大的黑色引力,无一例外,全被卷入这深不见底的秘密之中。
耶稣因为我们的缘故,甘心情愿地进入了最终奔向死亡的洪流,被戏弄、鞭打、误解、背叛。疼痛、干渴、孤独、精疲力竭,尝尽了罪带来的一切恶果,祂依然一声不吭,在十字架上离世。若只是死了,那么祂不过是历史上众多无名死者中的一位——但是三天之后,祂居然复活了!没人知道祂是何时、又经过了什么变化才复活的。所以耶稣在门徒眼前出现的时候,多马坚持要摸祂的肋骨和手掌。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了呢?
“儿女既同有血肉之体,祂也照样亲自成了血肉之体,特要借着死,败坏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并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来》2:14-15)
恐怕要到他们亲眼目睹耶稣复活和升天后,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人的死亡并不是终局,也不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自有一个冲破生死限制的世界,远远存在于我们想象之外,而通过死和复活,耶稣将那个世界带到我们的面前。借着信这上帝派来的独生子——信祂曾经历过世人都要经历的死亡,且已由死复生——我们便能如祂一样,在经过肉体无可避免的死亡后,达到那永生的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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