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平淡日子里的殷勤

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独子，生于1938年，因生在润月，便起了小名叫“润虎”。

父亲年少时，因为个子长得高，不足14岁就充当成人去“应敷儿”了（当地俗语，大意是去干苦力活儿）。其实，父亲不是没有读书的天分，只是一则为了家里的生计，二则个子比同龄人高不少，自我感觉不好意思和同学们整天混在一起，应该担当家里的重担了。

父亲成年后，招工去了供销社，一辈子没有跳过槽，是名副其实的老供销、老采购。他认真勤恳，工作中没出过丝毫差错，深得单位领导的赏识。

父母一生养育六个子女，父亲常和我们说起，他不愿卷入是非争斗，宁愿恪守正直和良善，踏踏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父亲回忆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也是母亲最喜悦的一段往事。年轻时，父亲坚决不同意向他家要彩礼的相亲对象，每逢被人相中，一听对方要彩礼，就坚决拒绝。

妈妈的姥姥家和父亲同村，她大舅认为父亲是个好后生，就主动担当了媒人，而青春懵懂的母亲似乎对从未说过话、却有点印象的父亲心生喜悦。

父亲和母亲只“正式”见了一面。很快，他就顺从父母的安排，娶了不要彩礼、只见过一面的母亲。

那年月，爷爷奶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比起儿女众多的姥姥家，还真是要好出不少。父亲一面工作，一面兼顾家中农活，不仅要养活一家十口，还不时接济着姥姥一家。

妈妈在家里排行老二，她大姐有病，她就义不容辞担当起家里的重担，直到弟弟们都成家立业，家道渐渐兴旺。

平淡的日子过得飞快，爸爸妈妈的六个子女，如今都长大了，大的也都成家了，并且有了儿女，父亲的笑声总在家中回荡。

02

劳碌里种下病根

到了中年，一生殷勤劳作的父亲为了他宠爱的小女儿能接班，提前退休了。而我，也在1988年考入兰州大学，毕业后进入高校从教，成了父亲的骄傲。

尚在中年，他就退休，本可以怡然自乐，做点开心的乐事，可父亲实在是一个歇不住的人，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有一次，竟然将一棵被雷电劈倒的潮湿的树干扛回家，他还夸口说，这不算啥，他有的是力气。

因着长年劳碌，不料，原本身体健壮的他，早早落下了腰椎病、颈椎病，脊柱严重扭曲变形。可是，就在他的双腿拖着几乎抬不起的时候，他也要坚持以自行车代步到处走动。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去自己开辟的地里劳动，或是看着他心爱的鸽子在自家院子飞来飞去。

74岁那年，忙碌了一天的父亲，傍晚时分骑车回家，跌倒在村里正在修筑的路上，他的一条腿断了。但这个苦痛，并未使他受到影响，他依然故我，手术后还是成天乐呵呵的，骑车依然是他极大的乐趣。

2014年6月，父亲因急性脑溢血住院，在病床上的他却一天一天发生着变化，尽管不断地变换着科室，药物不断地调整，儿女们也殷勤服侍，而父亲仍然渐渐地失去了身体自由活动的能力。

出院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笑容也少了，一辈子服侍人的人成为靠人服侍的人，他心里转不过来，甚至灰心抱怨说，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时，父亲认为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和累赘。

03

苦难中经历恩典

可是，就在他卧病在床、郁郁寡欢的时候，恩典却一步步向他走来。虽然，当时的他并不知道。

2012年冬天，我在人民大学读博，在校园听到了福音，虽后知后觉，但终因着经历上帝的奇妙恩典，于2014年7月开始在海淀堂慕道，并于9月底在兰州受洗归入了基督。

2015年寒假，一从学校回到父母身边，我就急急忙忙给他们讲了上帝之子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完成的救恩，母亲很快欣然接受了福音，并且和我一同开始为父亲祈祷，而父亲却一直疑惑不信。

随着与父母同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从他信耶稣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喜乐、平安，也看到了生命改变的点滴，他说：“俊儿变了，俊儿变了。”

父亲原本认为我很骄傲，而那时我俨然成了父亲最爱夸口的女儿了。但一提到耶稣，提到福音，父亲就说：“我不信！我不信！我一辈子啥都不信，我连D都不入，就凭着自己良心做人。”

2016年国庆节前夕，听姐姐说父亲全身溃烂、身体肿胀严重，我和先生趁着国庆假期，回到父母身边。一路上，我一直在为父母一同蒙恩得救、受洗归入基督而祈祷。对“顽梗不化”的父亲，我一直无奈，只能仰望天父，并等候祂的时间。

回家后第二天，我邀请某教会W长老来到我家，期待给妈妈施洗，妈妈因为照顾父亲且自己身体的原因，她根本无法独自去教会参加洗礼。那天，就在长老准备给妈妈施洗的瞬间，妈妈开口说：“老头子，从此，我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了啊。”

长老闻言，停下了准备进行的施洗，开始和爸爸聊天，他耐心地讲述了自己的一生，尤其见证了上帝在他生逢绝路时赐下的恩典，聊着聊着，居然聊到了他们共同的熟人。我一面听，一面在旁边默默祈祷，多么盼望天父的救恩今天就一同临到父母身上呢！

我一直在祈祷中观察着父亲，渐渐发现父亲有了变化，他的眼神不再那么警惕，似乎对长老口中所说的耶稣有了信心，又似乎对我说的“爸爸，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今天就要决定，是否要拣选生命？”下了决心。他沉默，不再说不了。感谢主！我知道是上帝的救恩临到了他。他的心终于被爱融化，因为是主的恩典临到了他。

那一天，2016年10月2日，爸爸妈妈在家里一同受洗归入耶稣基督，从此他们的生命有了盼望，有了依靠。

在人眼中，父亲是可怜的、贫穷的、困苦的，但在天父上帝的眼中，他是尊贵的、圣洁的、有福的。在病痛的苦难中，他学习着忍耐，不再抱怨，时常对妈妈说些感恩的话，虽然爸爸一辈子很不擅长表扬妈妈。在被妻儿服侍的年日里，他默默学习了谦卑，不再靠力大夸口，每一天单单仰望上帝的膀臂和亲人的关爱。

那些经历恩典的日子，父亲从一个自夸自义的“好人”，到承认自己是一个需要耶稣十字架救恩的蒙恩的“罪人”。

04

盼望中归回天家

2018的五月中旬，在兰州工作的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而我却因为学校正在教育部十年一遇的评估期间，无法得假脱身。我彻夜祷告，内心的平安向我说话，天父必预备，我一定可以在父亲在世的时候见到他。

5月24日晚，当周教学任务完成的那天，我才连夜和先生开车匆匆赶往太原。

那时，父亲已半个多月没有进食，多日依靠药物和输液维持，肚子鼓涨不消，他极其痛苦，眼神迷离，清醒时会呼唤着我的名字，家人担心他随时离开我们，甚至见不到在兰州的我了。

25日中午，我们赶到家中。听到我到家的消息，他不仅睁开了多日常闭的眼睛，甚至在妹妹的扶持下坐了起来。那一天，他的儿女们全部团聚在他的身边。

我坐在父亲身边，按手在父亲的肚子上为他祷告，求天父怜悯，若父亲时日不多，就使他能在最后的日子蒙恩，不再有身体的痛苦。祷告中全家人都落泪哀哭，不一会儿，又因着欢聚，随着父亲心生欢喜，喜乐和盼望的氛围在屋中蔓延。

5月25日，那天是他离世前的一个礼拜，也是他最高兴、最满足、最得安慰的一天。因为他的儿女终于齐聚在他的身边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肚子的鼓涨消退了，多日不畅的大小便也恢复正常。家人甚至说，父亲看起来像是要好起来的样子，我也在欢喜中感恩天父的怜悯。

每一天，我早早起来，来到父亲床边，一同读经、祷告、赞美，累了，就让赞美的歌声随手机自由播放，直到父亲睡去。下午时分，父亲会在精神好点的时候，和我们说说话，回忆着过往。每次的回忆，几乎是我们轮流在述说他说过不知多少次的陈年往事。

有一次，我鼓励父亲说：“爸，你说哈利，爸，你说路亚。哈利……路亚……” 看着父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真想替他说，突然，完整的一声“哈利路亚！”从他口中而出。

一天天过去，我从诗篇第23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读到了诗篇第38篇、第39篇、第40篇。

“耶和华啊，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

“主啊，如今我等什么呢？我的指望在乎你。”

“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向我止住你的慈悲，愿你的慈爱和诚实常常保佑我……愿一切寻求你的，因你高兴欢喜；愿那些喜爱你救恩的，常说：当尊耶和华为大。但我是困苦穷乏的，主仍顾念我。你是帮助我的，搭救我的。神啊，求你不要耽延！”

我为父亲每日的读经就定格在了这里。

读到这里的时候，是5月31日凌晨5点多，父亲再没有像往日一样，和我一同说声“阿们”，他一直沉沉地睡着，极少有睁开眼睛的时候。祷告过后，赞美的歌声陪伴了父亲整整一个上午。

午后一点多，母亲说：“歇歇吧，我们也休息休息。”

我不情愿地关闭手机音乐，转身去隔壁床上躺卧。大约一刻钟后，我听见嫂子喊道：“爸爸没气了。”我们匆匆起身，聚到父亲床边。是的，父亲已经歇了他地上的劳苦，回到了天家。他脸上平静、安详，如同睡去……

05

尾声

主耶稣是父亲的荣耀！主是他的帮助、他的高台、他的盼望、他的生命，上帝就是他信靠仰赖的天父！回想那时，一生从不流泪的他，在赞美歌声中常常有眼泪挂在眼角。

父亲也是他儿女们的荣耀！为了家庭的和睦，为了儿女们的心愿，离世前几天他清晰表达了自己的遗愿，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儿女，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尊重自己的心愿，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我想，他的孩子们一定记得他最后说的话——“来！来！来！”

“来！来！来！”他愿孩子们都能围绕在他身边，就如儿时相亲相爱的夜晚，孩子们静静围绕在他身边听他念当日的报纸。

“来！来！来！”设筵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干饼大家相安。

“来！来！来！”这呼唤一定回想在他儿女们的耳边，他盼望有一天能与大家在天家相聚……

— 完 —

作者简介：

作者现为兰州财经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