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富论》的开篇,亚当·斯密就谈到分工问题。身为斯密好友的弗格森,则对分工有着他道德哲学家的特殊关切。弗格森敏锐地意识到,分工将导致灵魂的贫乏。与托克维尔对民主的忧虑相似,弗格森对分工的睿见,透过一种社会经济状态直指人的灵魂状态。就像民主不只是一系列制度安排,分工也不仅仅是提高效率的经济行为,二者都事关灵魂。
在分工日趋细密的现代社会,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工作伦理,必定与他的灵魂状态有关。也就是说,谈论工作伦理,就得谈论信仰。一个人在流水线上,每天单调地拧着螺丝,或者日复一日,在电脑前处理满是数据的表格。倘若分工导致的就是这样的隔绝,而且灵魂也断了线,无法链接到任何价值系统,唯一的后果只能是贫乏与枯竭。
如果韦伯的观点是对的,新教伦理为资本主义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那么有可能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理性化与官僚体制构成的铁笼终将吞噬一切,而这与新教精神本身格格不入,两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天职的观念无法离开信仰背景,它本是对呼召的回应。世俗化的时代,没有超越性的信仰,没有至高者的呼召,就没有真正的天职。
在金融风暴席卷全球,经济风雨飘摇的时候,葛尼斯此书尤显价值。如果经济增长就是一切,当它达到极限时,发展的目标又在哪里?如果工作的意义,仅在于使增长的经济数据更为漂亮,危机中的人又当为何而作,向何而生?葛尼斯重申犹太——基督教传统中呼召的观念,希望藉此为工作伦理寻回它坚实稳固的根基,进而为人指明生存的终极意义。
现代社会的个人,在切断与神圣呼召者的关系后,便与真正的呼召隔绝,剩下的唯有无尽的世俗工作。人仿佛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工作也成为人创造自我的途径。
广告词说得好,一切皆有可能。
疯狂工作既能满足个人的名利渴求,又能带来社会身份的提升,并且不再增添任何道德上的负疚感,反而赢得普遍的赞许。这一点,最终表现在整个人类群体上,就是对资源毫无节制的损耗,对经济增长永无止境的追求。
面对如此景况,痛陈现代性的危机,对前现代怀着田园牧歌式的幻想,显然不切实际。葛尼斯重提呼召的观念,并非出于一种前现代的乡愁,他更关心的是人的灵魂,而这是任何时代均需面对的。
人的一切劳作,若不指向其存在的目的,便毫无意义。汲汲于钱财也好,追名逐利也好,甚至是为维权奔走,为公义呐喊,离了呼召都有可能使人走向歧路。
英国废奴运动中最著名的政治家威伯福斯,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的道路,是公众的道路。我的职责是在这个世界里;而我必须融入世人的群体中,否则我就是离开了上帝指派我的岗位。”
岗位不是选择的,而是指派的。说到底,选择其实也是一种指派,只不过是自我指派。至高者的呼召由外而来,人受到它的约束。自我选择却是一种僭越的行为,仿佛人就是创造主。因此,重要的并非指派,而是谁为指派者。工作本身也并不重要,呼召乃是要人去认识和亲近呼召者。如此,则职业无贵贱,并且从业者不会在面对毒奶粉、瘦肉精时随波逐流。因为对呼召的回应是首位的,它高过一切对利益的考量。
在看似有着无数选择的时代,顺从至高者的呼召,方能在但丁笔下的“幽暗森林”中辨识出真理之路。行在这路上的人,呼召将赋予其强大的行动力,因为那呼召者值得人为之而生,为之而死。惟有与呼召者建立生命关系,行动才可能有价值和真实的驱动力。没有呼召者的一切自我追寻,无非是丸之走盘,终不能出于盘,难以形成有效的突破,也就与真正的自由和价值无关。
葛尼斯在书中全面探讨了呼召的观念,包括天主教和新教,在维持世俗与灵性平衡方面各自的得失;呼召的个体性和群体性;呼召的私人性与公共性;呼召与嫉妒、懒惰、金钱的关系等等。但所有这些都指向那一位呼召者,离了他,呼召的观念将变得毫无意义。谈论呼召,就是诉说呼召者的故事,而人生无非就是侧耳聆听,当那个“来跟从我”的声音响起时,抛下手中的渔网,顺从并跟随之。
原文标题:《从呼召到天职——一个古老观念的世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