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当代文化的影响,如今谁若谈论真理,大概会被视为思想落伍,冥顽不化的宗教狂热分子。谁若谈论宽容,则是思想进步,有教养的表现。然而,宽容到底表明一种怎样的态度?它是否必须依赖某种预设的价值立场?这一切并不总是清晰可辨。卡森是美国顶尖的圣经学者,操刀剖析起当代的“宽容病”,同样刀法精湛,游刃有余,精彩程度丝毫不输其释经作品。在本书中,他梳理思想史,考察宽容观的转变,并结合美国的社会现实,指出错误宽容观的思想根源,最终从基督教的立场给出了应对方式。
卡森认为,人们通常会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混淆使用宽容这个词。一种是指不赞同他人的观点,但允许其持有此观点。另一种是认为各类观点都同样正确,并不存在价值上的高低优劣。显然,前者接近传统的表述,意指政教分离和言论自由的原则,即法律保障思想与言论不受强制,社会不歧视观念有别的各类人群。此乃众所周知的自由主义立场,对于卡森这样的神学家来说,此立场自有其缺陷,但在败坏的世界上,它仍然能起到积极有益的作用。后者则是一种新的宽容观,它建立在相对主义的基础上,通过界定不宽容的方式展示自身。新宽容观坚持所有价值立场一律平等,认定任何排他性真理皆是不宽容。
随着现代性的展开,有着相对主义立场的新宽容观日益泛滥,侵蚀着整个社会的道德基础。它以宽容的名义,拒斥所有绝对主义的价值立场。在卡森看来,新宽容观已然成为压制性力量,即书名所谓的“宽容的不宽容”。在新宽容观的“政治正确”下,只要是不妥协的价值立场,就会被视作原教旨主义,受到嗤笑和批判,甚至在实践中遭遇法律障碍。卡森在书中列举了大量案例,以展示新宽容观是何等不宽容。
同时,这种新宽容观,还导致人在智性上的懒惰。它否定一切真理的宣称,拒绝任何道德的评价。在它面前,严肃的批评和有深度的思想交锋,也变得困难重重。既然一切观念在终极的意义上都是正当的,那么就无必要区分对错,友好共存即可。可见,新宽容观排斥了对整全真理的认识,使道德基础碎片化。此类思维造成的后果,就是在讨论何为普遍的价值和共同的善时,人们将会变得软弱无力。一旦面对真正的邪恶,亦会丧失抵抗力。事实上,这一点在极权主义的兴起中已经得到过验证。
我们应当承认,宽容本身并没有实质的道德价值,它只能为发现真正的价值提供保障。英国作家切斯特顿曾经讲过一个比喻,用来说明宽容的作用。他说,开放思想之目的,如同张开嘴巴,是为了合上的时候能咬住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换言之,宽容是为了认识真理,但它自身并非真理。
相对主义的宽容观,却将宽容视作凌驾一切的至高德性。它时时展示着对真理的厌恶,却又戴着真理的面具粉墨登场。我们可以看到,在相对主义获得至高地位的语境里,有人套用西方学院的流行理论,反对西方中心论。有人假宽容之名,行不宽容之实,压制任何对真理的认信。在自相矛盾中,相对主义的宽容观一头栽进虚无主义的泥沼,无法自拔。
在思想上,相对主义的宽容观,往往与多元主义同生共存。如果说到多元,是指社会文化的现实层面,则此言不差。如果多元是指向终极真理,则容易导致相对主义。国内知识界熟知的伯林与施特劳斯,正是就此问题争执不下,在思想上分道扬镳。持多元主义立场的伯林,认定诸价值在终极意义上不可调和,必产生冲突。施特劳斯否认这种终极的永恒冲突,相信理性能够认识整全的真理。伯林自谦缺少施特劳斯的“魔眼”,只愿“活在表层上”,藉此回避了客观真理存在,并且可以认识的问题。施特劳斯以古典理性主义,回应此现代性痼疾。神学家卡森则以启示与圣经的权威,挑战建基于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宽容观,并鼓励基督徒预备受苦,勇于传讲真理之道。
上世纪三十年代,神学家朋霍费尔访美时,慨叹宽容已经胜过了真理。如果说当时相对主义的宽容观尚处萌芽状态,现今则已枝繁叶茂,呈遮天蔽日之势。随着全球化浪潮,这种新宽容观蔓延至世界的各个角落,甚至已经深入当代文化的思想内核。宽容,成为政客与文化偶像们讨好众人的廉价糖果,四处派发。那么,宽容真的能胜过真理吗?或许,随着社会文化的变迁,宽容观将会发生转变,可能回归保守,或是变得更为激进。但是,如果我们以更超越的眼光看待世界,就会坚信真理已经得胜,因为人类历史始终在恩典与真理的掌管之下。
(原标题《当代宽容病》,本文的节选版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21期,此为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