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心里是有上帝的,这使他万分痛苦。他诚实向善,不甘心堕落。但是他无法摆脱肉体和情欲的控制。情欲使他热血沸腾,同时也愚蠢疯狂。他被难以控制的肉体欲望驱使,最终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许多小说家善用这种催情的故事,将“爱情”变成上帝。但是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的理性与心灵都被肉体征服,在米嘉这颗灵魂上,魔鬼占了上风。米嘉也曾热切地追求上帝,那是当他大祸临头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要承担苦难,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到西伯利亚的矿井底下唱颂歌。但是,他对情妇格露辛卡的爱甚于爱上帝,而当他不能够认真爱上帝的时候,他对情妇的爱马上大打折扣。
在小说结尾,米嘉又在与过去的未婚妻卡嘉互诉衷肠,他热切期待卡嘉的心情,不亚于仓惶奔走追逐格露辛卡的心情。这便是陀氏的高明之处,他淋漓尽致地渲染激情,当你正准备细细品味享受时,忽然笔锋一转,很冷酷地告诉你:情欲是靠不住的,魔鬼赢了,历史又在轮回。
属肉体的人也会表现出若干高贵品质,但属肉体的灵魂却是魔鬼的战利品。有没有战胜肉体归属上帝的灵魂?有!就是那个曾经放弃决斗,卸下军装,去当修士的佐西玛长老!
所以说,被情欲控制的人如果心里有上帝,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如果心里没有上帝,是永无止境的堕落。
老二伊万的痛苦,来自思想的理性及其对崇高的追求。虽然伊万身上,也流着卡拉玛佐夫血液,但他不被情欲辖制,很犀利地看到卡嘉对老大的爱情里饱含着傲慢与矫情,也意识到卡嘉一直在利用伊万的爱情折磨他,所以他拿得起放得下。他不是那种为性欲而活的人,也不是为面包而活的人,他要为生活的意义而活,然而在上帝之外追求意义,让他疯掉了。
伊万这个人物不如老大生动,他没有太多的行动,都是长篇大论的直白。但如果你耐性去读那些长篇大论,会发现伊万的脑袋里装着一整套历史哲学。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人本主义者,他追求崇高,但拒绝上帝,他一直在用理性说服自己成为一个无神论者。他拒绝上帝的理由,是从古到今许多理想主义者拒绝上帝的共同理由:他们无法接受上帝居然容许苦难的存在,所以上帝根本不存在,人类的幸福只能靠人类自己来争取。
然而这些理想主义者经常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极端鄙视现实生活中人类的愚蠢、自私、卑贱,他们根本无法去爱一个个污秽肮脏的具体的个人,他们只爱整体概念上的“人类”,他们也不指望爬虫一样的人类能够创造自己的幸福,因为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早已证明,卑贱的人类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享受自由,自由意志对人类是个咒诅,人类宁愿被奴役,也不愿忍受可怕的自由,因为自由意味着人吃人,所以,理想主义者呼唤“人神”,或者说“超人”,要他们将人类的自由收走,建立强有力的秩序,保证人人都有面包和安宁。
你瞧,爱人类的浪漫主义者一眨眼变成了极权主义者,他们刚刚说完没有救世主,转眼就呼唤“大救星”。这就是伊万的历史哲学,一个愤青的历史哲学,也是狂人尼采的历史哲学。
尼采说“上帝死了”,结果尼采疯了。伊万说“我不接受”,结果伊万也疯了。
其实伊万最大的罪,是他理性的骄傲,这也是许多知识分子普遍的现象,他们总是用有限的知识理性来分别善恶,主持正义。小说里,只有一个人称为真正的无神论者,就是那个写情诗赞美贵妇人臭脚丫子的神学生拉基津,这位神学生做着一切卑鄙的事情却不感到丝毫道德压力,他甚至将自己做的丑事合法化神圣化,从丑恶中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
小说里最值得钦佩的文化人是米嘉的辩护律师,他有着无与伦比的逻辑理性,但一点也不傲慢。他有着怜悯罪人的心肠,将自己的理性置于上帝的权柄之下,从而使他的辩护充满了智慧,让那个一心想着自己出风头的公诉人相形见拙。
这本小说的主角是老三阿辽沙,有点出人意料,因为在这部以弑父案为主线的小说中,阿辽沙与案情没有一点关系,更没有责任,但是作家规定:阿辽沙才是他的主角。这个不愠不火温柔淳厚的主角,从头到尾没有出彩的地方,文学史上很难找到一个像阿辽沙这样的主角,他几乎没血没肉,只有精神。
然而作者所关心的,正是精神。作者要我们知道,他写的不是言情小说,也不是侦探小说,而是一本有关精神与灵性的著作。通过米嘉,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群被肉欲控制不能自拔的堕落人类;通过伊万,作者又嘲弄了一大群愤世疾俗乱开药方的知识分子。
一般读者和书评家,如果没有基督教背景,很难理解像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有着深邃思想和丰富阅历的作家,竟然将自己对社会、人生以至整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阿辽沙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身上。
其实作家的希望,不在阿辽沙这个人,而在阿辽沙的信仰,以及这个少年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无条件的爱。阿辽沙爱所有的人,完全不在意他们是好人或坏人,可爱或不可爱,不在意他们做过什么坏事,肚子里有什么坏水。他爱他们,只因为他们是人类。他的爱温柔体贴,润物细无声,没有长篇大论的说教,也没有了不得的行动,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关心和帮助周围的人,他为一个受欺侮的小学生忙得不亦乐乎。
阿辽沙的信仰之路并非没有挣扎,佐西玛长老去世后,尸体腐臭,差点让阿辽沙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当然那是魔鬼的作为,后来魔鬼在与伊万对话时亲口承认“在佐西玛长老的事情上对不起他(阿辽沙)”,与此同时,阿辽沙经历到不可言喻的狂喜,他的信心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坚定。可见在阿辽沙这颗充满爱的灵魂上,魔鬼一点办法都没有。阿辽沙似乎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以感受到上帝对他说话。在现实中,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像阿辽沙这样纯粹的人。然而阿辽沙的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里,甚至阿辽沙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德蕾沙修女就是一个。如果把标准稍微降低一点,基督降世后的两千多年里,有很多跟随基督的人活出了这种无条件的爱。而这个世界的希望,就在这种无条件的爱里。
陀氏所处的时代,有许多躁动的知识分子为俄国的命运奔走呼号,而陀氏本人一辈子挣扎在贫穷困苦当中,他有充足的理由成为激进分子、革命家,但是他呼吁那些革命青年“顺从吧”,因为他相信,革命是在黑暗中无止境的行走,光明与希望只在基督的爱里。
原文标题:《从情欲、理性的漩涡中,进入纯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