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要参加那年春天的巴赫音乐演奏赛，参赛地点选是在太平洋崖的一个小教堂里。
我们驱车往小教堂去。山上的景色很美，尤其是夕阳斜照之中。但潇潇和诺儿都静静地坐在后座。
诺儿是个镇定的孩子，尤其是在容易紧张的情境中，她总会表现出一种不受外面干扰的从容。即使她当时外面的表现并不完美，比如，她弹错了音，甚至忘记了某个乐句，但她依然保持着从容。
这让我莞尔。
诺儿演奏之先，会有个简单的默祷：“Dear God , this song is for you !”
她不在意听众，似乎也不在意演奏得是否完美。她似乎总带着坦然的自信：不管她演奏得完美还是不完美，主耶稣都已经喜悦。所以，她对自己不常有具体要求。她常说的一句话是：“Try my best，that is good enough!”也许因为她时常在这样从容的心境中，比赛才不太容易把她引向非嬴不可的企图。
但潇潇却缺少诺儿的从容，潇潇是个对自己有具体要求的孩子。
我觉得，在人类的一切精神活动中，尤其是在音乐演奏中，“比赛意识”是首先应该丢掉的。一个演奏者带着“比赛意识”，怎么能表现真正的音乐呢？
所以，当潇潇参加音乐比赛时，我唯一惦记的就是她是否在音乐比赛中远离了音乐。
我想对潇潇说些什么。但我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忽然，我里面出现了一段巴赫的音乐，是你为我录制的那一段。我遥望着夕阳，我感到我又一次走近了他。当我向巴赫走近的时候，许多可见的东西都失去了光彩，在走近巴赫的路上，许多东西“渐渐看不见了”，但这“看不见”却令我富足。
这种感觉很真实。我真实地感觉到我里面有一种“大有”，当我与巴赫相遇的时候，我才觉察了它。我知道我该对潇潇说些什么了。
“走近巴赫，”我说，“当你演奏的时候，在灵魂的道路上，你必须走近他，他才是你真正的评委。”
潇潇没有说话。
“如果你必须在评委和巴赫之间作个选择，你是选择评委的高分，或者选择巴赫的认可？我宁愿你得不到高分，却获得了巴赫的认可：‘唔，这孩子弹得象那么回事。’”
潇潇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谈论着到了她要比赛的地方。
那是一间外观还不错的教堂，有很大的彩色玻璃窗。我很喜欢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可是，这间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却让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走进去，就感觉到那玻璃窗的彩色图案里，有一种和我们的信仰对抗的东西，一种和巴赫音乐完全对抗的旋律。那不是单纯的装饰性图案。在许多教堂里，我看见过那些没有具体意义的，纯粹装饰性的彩色玻璃窗，那些玻璃窗也很美，很单纯，很安静。但这里的彩色玻璃窗却不那么安静，每块彩色玻璃似乎都有太多的声音，太多的企图。我坐在那里，感到有些不对。我甚至担心，在这样有形与无形共存的环境中，潇潇是否还能不受妨碍地演奏巴赫的音乐？
我为潇潇祈祷，我里面有股强烈的要把她带进巴赫的渴望。我的祈祷陪伴了潇潇的演奏，她的演奏相当出色，我甚至觉得这是她最出色的一次演奏，她真正进入了巴赫。但潇潇没有获奖。
她的钢琴老师相当意外。那位年逾七旬的老艺术家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我的想法或许潇潇已经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