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拜占庭皇帝而言,夹在十字军与塞尔柱土耳其人之间,他要确保的是,不能让拜占庭利益受损。他虽想要驱离塞尔柱土耳其人,却不想被西欧与地中海世界合纵连横的复杂关系连累。当响应教宗号召的几位法国贵族浩浩荡荡带着人马往君士坦丁堡靠近时,原先有求于罗马教宗的拜占庭皇帝,此时却刻意摆足了姿态来接待。
拜占庭承继古罗马帝国统治法统,是当时世界上存在最久的帝国。对西欧或伊斯兰世界而言,君士坦丁堡也是近东地区闪耀着古老文明璀灿光芒的世界级大都会。拜占庭皇帝很清楚表明,他是以「皇帝」之尊接见来自西方的「臣下」。
为了不让法国贵族对他造成威胁、却又能为他所用,拜占庭皇帝决定以个别接见的方式,面会前来的法国贵族,不让他们彼此间有声气相通的机会。而拜占庭的辉煌华美,震慑了所有前来的十字军参与者,这也在无形之间,烘托了拜占庭皇帝高高在上的姿态。
不论武装配备与军事技术,十字军并非塞尔柱土耳其人的对手。当时西欧贵族与骑士为了长途跋涉可以随时上下方便,选择个头比较小(体型像驴子)的马匹来骑乘。然而,在这样的劣势下,第一次十字军何以能在近东一路攻下古城Edessa, Antioch (安提阿),并在耶路撒冷建立王国?
说穿了,是利用穆斯林之间的冲突矛盾。
第一次十字军主要路线图
统治近东的塞尔柱土耳其人属于逊尼派,他们与统治重心在埃及的什叶派之间,竞争激烈。1098年十字军攻打安提阿之前,便与埃及Fatimid统治者协定,一起对付塞尔柱土耳其人。十字军打的算盘是,打下安提阿后,请当时控制巴勒斯坦的埃及统治者归还耶路撒冷。却没想到遭拒。所以1099 年6月只好以急行军的行动,趁耶路撒冷没有防备,快速将其攻下。
1099年十字军占领耶路撒冷,在此建立耶路撒冷王国(Kingdom of Jerusalem)。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真的让十字军相信,此行确是上帝所愿。然而,在荒漠里,这个短暂的成功,其实没有未来…
第一次十字军的成果,让西欧君王开始垂涎。第二次十字军就在法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亲自统率下出发。
面对西欧大阵仗出动,拜占庭皇帝很担心。他怕法王与在意大利西西里半岛的亲戚罗杰二世(Roger II, Norman King of Sicily)联手,对拜占庭另有所图。因此,选择澹默不理。
第二次十字军是由世俗君王出兵统率,宗教束缚力薄弱,纪律败坏。此行不但没有达成目的,许多人也不再相信此为「朝圣」。
西欧君王在第二次十字军碰上的对手就是撒拉丁(Saladin)。1181年,他征服信奉什叶派的埃及,并继续扩张在伊斯兰世界的统治版图。
撒拉丁出身信奉逊尼派的伊朗库德族,并非阿拉伯人、也非土耳其人。他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将叙利亚与埃及纳入自己的统治疆域,主要是靠宽大的心战策略。也就是说,对于他想要攻下的城池,采取宽和的围城战略,承诺城内居民,只要愿意投降,事后会善待他们。就是这样的宽大政策,让到了近东的西欧人对撒拉丁充满赞扬,在文献里纷纷记载他是满富恩慈、懂得原谅的统治者。相较之下,当时阿拉伯文献对这位库德族人的记载反而偏少。究其原因,撒拉丁虽以对抗西欧基督教英雄自居,但他主要的力气其实是耗费在征服埃及、叙利亚、巴勒斯坦与两河流域北部等伊斯兰地区。艾萨克拉丁的战力而言,对付十字军,只须牛刀小试。
阿拉伯人开始力捧撒拉丁,要到十九、二十世纪才开始,如有些现代研究所称“the Muslim rediscovery of Saladin”。但是,对这个部分的解读要特别小心。当宾拉登(Osama bin Laden)把自己喻为「撒拉丁再世」,就像前美国总统小布什说,他发动对抗911恐怖份子的行动是“crusade”一样。政客很会利用标签化的历史,让群众不自觉选边站,而不去细究冲突发生背后复杂的成因。对操弄者而言,让群众落入对立叫阵的圈套,以意识型态正当化自己的选择,是巩固领导声威最轻省的捷径。
1187年,撒拉丁将耶路撒冷自基督徒手里重新夺回,让西欧感到震惊。为了收复圣城,远自斯堪地那维亚与新接受基督教的东欧,全欧各地都有人加入第三次十字军。英国国王狮心查理(Richard the Lionheart)眼见群众被激起的宗教热情难以善后,1191年6月一抵达东方,便透过当地贵族与撒拉丁的兄弟al-Adil展开磋商,建立与撒拉丁之间的联系管道。然而因法王眼红,从中作梗,遂使得说服撒拉丁归还耶路撒冷一事,要再等三十几年才实现。
第一到第四次十字架东征路线图
第四次十字军,新上任的教宗Innocent 三世打算走水路,一举攻下埃及,直接掐住伊斯兰的命脉。为此,教宗向威尼斯订了大型船舰。最后却因手头拮据,无法付清帐款,让倾全力造船的威尼斯人大为光火。
与教宗撕破脸后,1202年,威尼斯人决定自己发动十字军,推翻了十字军行动必须得到教宗许可的传统。
1203年8月,以威尼斯为首的十字军从君士坦丁堡外的港湾放火烧一座清真寺,火苗在强风吹送下,引发君士坦丁堡最繁华、人口也最密集地区的大火,造成难以挽回的重大损失。在此之前,君士坦丁堡原有五十万居民,此后每况愈下。至1261年仅剩约三万五千人左右。1204年,十字军干脆推翻拜占庭皇帝,自行在此建立拉丁帝国(Latin Empire)。此举不仅让君士坦丁堡更加一蹶不振,也埋下东西教会至今仍必须耐心清理的芥蒂。
按照重大事件发生顺序来讲述,会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十字军如同现代军队。其实,我们很难将历次十字军视为目标完全一致的行动;而且每个参与十字军的人,各自可以接受的行动极限也很不同。如上述所言,有些人怀着宗教热诚随着有武装护卫的君侯出发。走着走着,却发现同行的人参与的动机不同。有人满怀虔敬,有人夹杂着对世俗利益的浓厚兴趣。有人可以为了英雄主意,不惜开战;有人则受不了路上所见种种背离信仰之事,半途折返。
眼见收复耶路撒冷这个信仰命题越来越被世俗利益扭曲,第四次十字军后,圣方济(St. Francis of Assisi)开始积极呼吁西欧人不要再以信仰之名,与近东穆斯林争夺。然而,却得不到正面回应。圣方济眼见自己的苦劝不被搭理,1219年,排除一切艰辛前往埃及会见苏丹Malik al-Kamil (撒拉丁的侄子),希望双方停战。苏丹al-Kamil也耐心听完圣方济的传道。在互动过程中,苏丹个人的内涵与伊斯兰信仰展现出来的宗教灵性,让圣方济留下深刻印象。因此在离开时,他呼吁,居留在伊斯兰世界的基督徒,在政治上,应顺服穆斯林统治。双方为十字军喧嚷争乱的历史,留下沉静迈向宗教和解的历史典范。虽然,在大部份史书里,这个部分经常被略而不谈;或是从中古教会可以接受的观点,做了不一样的诠释。(未完待续)
现任教宗方济各以谦卑的姿态请东正教大公宗主教Bartholomew 一世为自己及罗马教会祝福,努力弭平过去历史上的恩怨
作者为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