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修女是世界名人。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她是天主教修女,可是,她声名来自救援世俗世界的穷人。特蕾莎修女的宗教内修本质以及参与外部活动所引起的困扰,在她生前就从来没有中断过,也在最近一本新书《特蕾莎修女:成为我的光》(Mother Teresa: Come be My Light)出版后,再次惊扰世界。新书首次发表大量特蕾莎修女的私信和忏悔、祈祷记录,表现了特蕾莎修女长期以来,始终在信仰的困惑之中。
书名来自特蕾莎修女在人生最关键转折处的一个典故。特蕾莎修女出生在近年来发生种族与宗教冲突的科索沃。当地多为穆斯林,基督教徒也多从新教,她来自当地极少有的天主教家庭,她在童年进入儿童慈善会,在少女时代就去印度接受传教训练。她从所属的爱尔兰罗雷托修会进入印度工作,一九三七年五月成为终身修女。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她担任印度一个教会中学校长,担任教职十七年。她目睹安静校园之外,遍地无助的病残老弱。四六年九月十日,她在印度大吉岭修院静修一年。就在这段时间,三十六岁的特蕾莎修女向教会报告,基督向她发出召唤:放弃现在的教职,去到城市贫民窟,走进“穷人中的最贫穷者”,“来吧,来吧,带我去贫民窟,”基督亲自对她说,“成为我的光”,“让他们生活在自尊中,感受神无尽的爱,走近神,以对神的爱和服务为回报。”她据此提出,要求离开修院生活,成为自行善事的自由修女。但一直没有得到总主教的许可。
一九四七年,以回教徒为主的东巴基斯坦脱离印度独立,宗教冲突下,大批印度教难民涌入特蕾莎修女任教的加尔各答市。城市爆发着如麻疯、霍乱这样的可怕传染病。在特蕾莎修女不断请求下,四九年,她终于获得教宗庇护十二世的批准,并得到一定的物质支持。五零年十月,她和十二名修女成立仁爱传教修女会,她们以白布镶嵌蓝边的印度莎丽作为自己的修女服,成为闻名世界的标志。
一九五二年八月特蕾莎修女成立“清心之家”贫病危收容院,七年后在新德里和兰奇又增设两所,消息先在贫患者中传开,之后又在世界各地的义工中传开。一九六九年,英国记者蒙格瑞奇的一部纪录片,感动世人,也使特蕾莎修女终成世界名人。
特蕾莎修女的位置非常特别。天主教会存在已有两千年。可是,基督徒并非是铁板一块。道理非常简单,他们本身只是凡人,他们只是在按照他们所理解的神的旨意在行事。
修行生活就是这样出现的。一些天主教徒出于对某些教会的失望,决心以一种相当极端的方式把个人灵魂的提升做到极致,放弃所有个人世俗享受。当然,各个修行派别之间也有程度的不同,但是大同小异。他们把自己交给上帝,不论把自己关在窄小的修行室,还是如特蕾莎修女那样走入贫苦人中,做的事情本质是一样的——个人行修。也就是在神助之下,通过某种方式,提升个人灵魂。救助也并不看重“自己”,不提个人成就,他们只是在传达“神的旨意”,服务于神。
这是修道院存在的原因。修院高墙内的封闭环境,使修士修女的意愿实现变得容易。而如特蕾莎修女这样“自行善事的自由修女”,必定会遇到更多困扰,因为她和世俗世界遭遇,有了太多纠葛。
一开始,特蕾莎修女作为一个外国人和天主教徒,受到印度教区婆罗门阶层的强烈反对。但是她毕竟是在救助印度人、印度教徒,也就渐渐被接受。她和世俗世界的更大纠葛,是她接受了世俗世界所给予的荣誉。接受蒙格瑞奇的纪录片拍摄,就是一个开端。七一年教宗保禄六世颁给特蕾莎修女“教宗若望二十三世和平奖”,还是宗教界荣誉,但是对修行身份来说,已经不寻常。接下来,是世俗世界的一系列奖项,七一年的肯尼迪奖、七五年的Albert Schweitzer国际奖、八五年的美国总统自由勋章、九四年的美国国会金牌、九六年十一月十六日的美国荣誉公民、许多大学的荣誉学位,以及最受瞩目的七九年诺贝尔和平奖。
诚然可以说,特蕾莎修女的工作需要大量来自世俗社会的捐款,她的知名度帮助了她工作的开展,也就是推动了她承诺于神的慈善,“成为神的光”。可是,既然特蕾莎修女如此深度地进入世俗世界,这个世界也必然以他们的标准来侵入和对她提出要求。因此,特蕾莎修女没有一刻不在批评之中。这些批评包括:她的组织财政状况是否应该向公众公布;她所获的荣誉是否和其工作相称;她属下的医疗护理质量是否符合标准;她自己本人接受高水平治疗说明了什么;她的机构接受的部分善款是否用于传教而非救助,等等。
《特蕾莎修女:成为我的光》一出版就引起轰动,是因为书中揭示了特蕾莎修女曲折的信仰之路,她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信仰始终坚定者,而是在长达几十年时间里,曾痛苦于自己听不到上帝声音,甚至曾因呼唤而得不到回应,怀疑过上帝的存在,她的信仰有漫长的失望、绝望的“黑暗期”。在刚开始助贫工作几年后的一九五三年,她在致一名主教的信中说:“请特别为我祷告,让我不至破坏主的工作,也可让主彰显自己,因为我内心有着可怕的黑暗,如一切已死,从我开始这工作以来,或多或少一直都是这样”。将近五十年,特蕾莎修女以各种方式,始终在阐述她内心经历的黑暗,五十年来,她常常在深重的苦痛中难以自拔。
这本书对特蕾莎修女引发异议:作为世俗世界公众人物的特蕾莎修女,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表露过她内心的信仰黑暗期。尤其是在一九七九年,书中显示,九月份,她给一名天主教神父写道:“基督对你有一份特别的爱,而对于我,沉默和虚空实在太大,我看,却看不见,我听,却听不到。”可是在一个多月后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仪式上,她表现得正面而信仰坚定,她谈到圣诞之日提醒这个世界:“传播着的喜乐是真实的”,因为基督无处不在,“基督在我们心中,基督在我们遇到的穷人那里,基督在我们给予和接受到的微笑中。”
有意思的是,新书引出的反应也明显表现出两个世界的视角不同。世俗世界的震惊更多表现出俗世对完美英雄的期待,而对特蕾莎修女的艰难信仰历程很难理解。从这个角度引出,有包括心理分析在内的各种理性分析,也有人对此几乎是“上当受骗”的感觉,甚至也有嘲笑的。
冲击是有的,但是和人们想象的并不一样。对大多数基督徒来说,他们确实是第一次知道特蕾莎修女的内心挣扎。可是,相比世俗世界,用他们的视角看去,这本书所揭示的内容不仅很容易接受、而且可以是非常正面。如同美国一个宗教界人士,称这本书是“特蕾莎修女提供的新的救助,是她以内心生活书写的救助。它会被人们记住,其重要性不下于她对穷人的救助。它会帮助那些经历信仰疑惑、上帝曾在心中缺席的人。他们是什么人?那是每一个人:无神论者、怀疑者、寻求者、信仰者,每一个人。”
差异传达了两个世界不同的人生观。世俗世界在强调个人的独立、自主,寻求个人成功和荣耀也就是自然的,也因此会倾向于塑造完美的个人。而在信仰世界里,强调原罪,内心存在黑暗、信仰出现困惑都是正常的,这是人需要上帝引领的理由。人的位置是谦卑和感恩,成功荣耀都归于上帝,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那么,特蕾莎修女究竟是有信仰,还是没有信仰呢?世俗世界在质问:她几十年来一次次写着、祷告着,白纸黑字,证明她没有看到听到神,故而当然是“不信”的。信仰世界回答说:特蕾莎修女每天早上四点半起来祷告,在听不到看不到的黑暗中,祈求神的回应,坚持几十年直至生命终结。假如“不信”,倒头呼呼大睡就是,还理他干吗。这是理性和信仰的经典对话。
特蕾莎修女在她六一年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开始爱上这份黑暗——因为我相信,这只是基督在世上经历过的痛苦和黑暗中非常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她感到基督这样对她说:“我知道你是最不胜任的人——软弱且罪孽深重,正因为这样——我用你来彰显我的荣耀。你会拒绝吗?”这在世俗世界中,被理解为幻觉和妄想,在信仰世界却是正常的。
自从进入救助工作,特蕾莎修女每天面对深重的人间苦难和无助,内心煎熬可以想象。更大煎熬是进入世俗世界后内心承受的意外压力和干扰。特蕾莎修女站在出发点时简单的修行生涯变得复杂起来。修行是面对自己,承受苦难是修行的一部分,这是对自己而言,并不能外延扩大到对普遍苦难的看法,后者是政治。在记者会上,她却必须在记者的压力下,回答诸多不应该是她回答的问题,甚至要给世界的苦难一个解答。世俗提问常常超出对一个修女的合理要求。她的开始,是追随一个召唤。而她走出修院,巨大的世俗世界在异化扭曲她的初衷和使命,以世俗对褒扬的理解来奖赏她,也要求回报。一个修女和神之间的关系、她的内心世界,本来是她自己的事情,现在,或站在记者会上,或站在领奖的讲坛上,整个世俗世界在理所当然地要求她公开最隐秘的、一个修女的内心。这本身是强横无理的要求。
最后,特蕾莎修女被压在两个世界之间,渐渐发现,她在这个夹缝中已经不可能挣脱。她生前一直要求把她在教会的内心告白销毁,她说,一旦公诸于世,人们必将更多地谈论她,而不是基督。教会拒绝了。她知道那是教会的传统。她却更无力地知道,世俗世界对基督并无兴趣,有兴趣的只是眼前出现一个女圣人。外部光亮耀眼,却不是她要做的那一束光。世俗的最高褒扬没有令她喜形于色,相反,她陷于更深的精神危机之中。
这本书最终让我们看到,特蕾莎修女内心的信仰挣扎探索与她的救助工作相始终,她和世俗的慈善业者不同,虽几十年身陷世俗重围,在本质上,她仍然是一个修女。
原文标题:《特蕾莎修女的信仰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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