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圣像”系列·《预备着的童女》
三月的一个礼拜六下午,一位久未见面的学生说要联络一些同学,和我叙叙旧。聚会场所是当代艺术馆旁的咖啡屋,因为靠近台北火车站,方便外县市的人出席。
教书生涯已近二十五载,听过我讲课的人还真多,但一直与我保持联络的却很少。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对待大小事情都同样认真,几十年来守着摄影从一而终,而许多学生却早就对这门艺术热情不再。这情况我能理解。
聚会那天,我准时到达,比我早到学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外型一直比作品让我有印象的冯君蓝。打从二十一年前来报名上课时,他就是布衣棉裤、长发披肩,再加上体形削瘦、气色欠佳,每次都让我觉得他好像是处于半饥饿状态。当时的他虽然还不到三十,整个人看起来却像老了十几岁。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在我和其他学生身上都明显地刻下了痕迹,他却还是当年模样。
▲牧童大卫·仰望
▲我们都是微尘,却仍能蒙受片时光照
▲持菊·青年但以理
当天在场的学生中,一半仍勤于创作,一半换了跑道,有的在家族企业掌事、有的在广告界挑大梁,也有一直还在写博士论文的。冯君蓝在离开我的课堂六年后,读了七年的神学院,又于七年前开始担任牧师,成为一位全职传道人。至于他对摄影是否还有激情,我就全然不知了。
记得当年在课堂上,他就是个极少发言的学生,羞涩,总是静静的聆听。人一多,他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这次聚会也是。大家东聊西聊,冯君蓝却甚少插嘴,直到后来才冒出一句:
“老师,我的儿子也是您的学生,他很喜欢上您的课。”
我一愣:“是台北艺术大学的吗?叫什么名字?”
听到名字,我不免吃了一惊,因为这父子俩给我的印象截然不同,除了同样留着长发。这是个存在感极强的孩子,课堂上就数他最活跃,不但作业准时交、从没缺过课,且时常主动提问、帮忙操作视听教具。可是同学们却说,别的课很少见到他的人影。
知道我嗜品咖啡,这小子有天还特地搬来全套器具,为我准备了一杯地道的卡布奇诺。记得我在开学日点名认人时,还特地夸他父亲替他取了个好名字“径芜”,他却什么也没透露。知道一家两代都是我的学生,还真是让我觉得老上加老!
▲天路客
▲月夜·牧童大卫
聚会结束前,冯君蓝说:“我有八张作品,正在隔壁的一个联展中展出,不知可否请老师过去指导一下。照片挂在走廊,不必买门票就能看到。”
当代艺术馆是我时常经过却从未踏进的展览场所,因为我对新潮创作的手法向来疑惑,不明白所谓的观念艺术、后现代表现到底要颠覆什么。
那是一小段只容错身而过的走廊,一边是老式的木框窗户,一边是陈旧的泥灰墙。冯君蓝的《微尘圣像》每幅一米多长,两面各挂四幅肖像,已无多余空间。照片里的八双明眸直透心灵底层,立刻把我震住。那已不是容颜的留影,而是灵魂的肖像。
这是我多年来在华人世界看过最有深度的作品之一;原本这个展出空间挂什么都不合适,但冯君蓝的作品却克服了障碍,透过一张张脸孔传达了赤子的无邪、性灵的纯净、宿命的枷锁、探索的迷惘、救赎的渴求、悔悟的了然以及信仰的坚贞。
照片模托儿都是冯君蓝的教友,人物装扮都与圣经故事有关,拍摄地点就在教会楼上租来的工作室。作品中人物透露出对拍摄者全然的信任,人人本具的灵性在摄影师的引导之下自然而然地形之于外,焕发出人们无法漠视的光彩,吸引人们的凝视、流连与眷顾。作品的内涵转化一切,使这个黯淡的过道成为强化对比的必要,就像黑暗之于光明、污泥之于莲花、丑之于美、罪之于赎。
两周后的礼拜天上午,我按照冯君蓝给的地址来到台北市士林区雨农路57号。那是河堤边、桥栏旁、传统市场之侧的一栋六楼公寓,他创建的这个小教会就在一楼地下室,其余各楼层皆为住家。
一楼入口的门楣嵌着生铁板镂空的“中华基督教礼贤会有福堂”。上了几级阶梯,玄关处是红砖砌成的弧形墙,上面就挂着一排《微尘圣像》系列照片。旁边以落地玻璃隔出的会议室,挂有我另一位学生张志辉的黑白风景作品。整个空间设计感很强,让人彷佛身处艺廊,差一点忘了这是教会。
布道厅在地下室,楼梯甬道漆成黑色,仿佛下降的隧道。天花板垂下来的编织吊饰为教友习作,经聚光灯一打,倒也有装置艺术的味道。顺着阶梯而下,诗班的吟唱传入耳际:“当称谢上帝,因祂为善,当称谢万神之神,当称谢万主之主,称谢祂……”
▲亚当——自然的园丁
穿着圣袍的冯君蓝令我陌生,看惯他平时放松的笑容,此刻的虔诚肃穆倒让我不习惯了。当天因清明节,许多教友回乡扫墓,因此冯牧师也得在唱诗班助阵。在他身旁的大儿子径芜跟课堂上判若两人,差一点认不出来。也是一头垂背长发的二儿子鲸声就坐在我正前方;小儿子默筝倒是顶着颇为时尚的短发,静坐在楼梯口的角落操控扩音设备。负责教堂庶务的牧师娘汪兰青,则是里里外外的杂事都得忙。
这实在是所令人惊喜的教堂,三面墙分别漆上红白黑三色,天花板则画成蓝天白云。神龛上未见木刻或是精绘的耶稣受难图,但以铁板焊成的几何线条仍然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耶稣弓着身子在扛十字架。学美术出身,并开过设计工作室的冯君蓝,把他在生活中所积累的美感品味,于这个心灵殿堂的每一角落全使出来了。
▲以斯帖
献诗结束,冯牧师上前证道,诠释《约拿书》第三章第10节至第四章11节,题目是“替天行道的约拿”。浑厚的讲道声开始,我所熟知的腼腆学生已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浸润在神召之中的传道者,热切地要将上帝的恩典与大家分享。
事隔二十年,冯君蓝的生活与艺术都归向了宗教;他用相机替圣经人物造像,作品深深地触动了我。正如巴赫(J.S.Bach)所言:“上帝赐我音乐天赋,我理应用音乐赞颂上帝。”我相信,冯君蓝的整个工作过程就是心灵的一次次浸洗、精神的一次次苏醒。有了信仰,他手中的相机镜头也多了一重维度,也才有能力为灵魂造像。
▲童贞女玛利亚
我很明白冯君蓝作品深度的来源。拍照对他而言,已不是在强调自己的艺术手法,而是为了替人人本具的灵性显影。在肖像摄影史上,专拍北美印第安人的爱德华•寇帝斯(Edward Curtis)无疑是透过镜头直入心灵深处的先驱。难得的是,冯君蓝虽受其影响,却另辟新径,以牧师的身份试图从教友身上揭露圣经的启示。而他也的确成功地传达了信仰令人宁静、充实,使人坚定、圆满的力量。这些肖像呈现了心灵提升的气韵,悠悠地述说着卑微如尘土的人,也能由凡转化为不凡。
摄影最强的特性就是把瞬间凝住,冯君蓝的作品却刚好相反,彷佛是在缓慢释放着时间的流动。世俗的一切离不开是非对峙、善恶拔河,他拍的正是由迷到悟的觉醒过程。有信仰方能明辨是非、断恶从善,从冯君蓝的作品当中,我们看到的正是寻求救赎的努力。
冯君蓝说,直到现在,每次讲道他都依然会紧张到发抖。我想,正是因为这份戒慎虔诚,使他的作品不断在进步。
暮色降临,我起身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小窝。大隐隐于市。窗外夜市灯火通亮,这个人、这个家、这个教会就像是喧嚣市集中的一片净土。在影像泛滥、人心浮动的今天,冯君蓝的这组作品格外发人深省、令人感动。
▲一刻钟的静穆
(写于2011年5月初,首发于《生活》月刊2011年9月号,略有删节)
▲在证道的冯君蓝(摄影:阮义忠)
我,阿蓝。生性懦弱、驽钝、自卑的罪人;却蒙上主垂怜,就此矢志追随基督,作上主奴仆。美术与摄影是个人事主事人之余一点小小兴趣,借以表达所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信仰观照;也借以承载鄙对受造世界的贪恋痴迷。
“微尘圣像”一系列肖像摄影,无意于客观记录,乃建立在圣经人类学的基础上,或者允以称之为“单幅片断的神剧”。按圣经的人观,人并非浩瀚宇宙中一连串盲目的偶然性所衍生的意外,不是裸褤、不是欲望的主体或文化动物;却受造于物质与神灵的揉合,是被赋予永恒向往的有限存有;并就此活在神性的可能,和实际表现出来的紧张、挫败和实存的焦虑当中;而为上帝的救恩之法是赖。
这一系列肖像同时反映出,我对时间与人类历史(特别是圣经所启示的历史)的兴趣;而基督信仰的时间与历史观,既不是一个循环不已的封闭宇宙,也非盲目随机的演化,却以一种相对于有限虚空的受造而言,缓慢而隐晦的方式,渐近启示着上帝的临在,并朝向创造的完成推进。
善恶拔河,是在神性与魔性之间拔河。
为善比为恶要艰难,就像建设比破坏艰难。
因为人常常懒惰。
加缪(Albert Camus)说,人终极的罪恶是没有耐性。
由于没有耐性,我们被逐出伊甸园;
由于没有耐性,我们也回不去。
所以这些人,仿佛有一种纯真,
但又有隐约的焦虑,这就是普遍人性的反射。
基本上我们怎么相信,就决定了我们会看到什么。
虽然我们谁也说不清楚永恒是什么,
但在值得标记的时刻,享受意义的时刻,
多少碰触到一点永恒。
这个部分它不是一触可及的,
它是渐层式增加、逐渐往前迈进的过程。
——冯君蓝
▲福音之子
▲期待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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