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一日,我在星空下散步,路上没有行人,我的身侧也没有一个温柔的伴行者。我独自仰望巨大的苍穹,星星和月亮都静默着,这静默最适合我的思想。
蓦然,我想起两座古老的建筑——巴黎圣母院和北京故宫。这联想是突如其来的,我没有刻意地捕捉它们,在散步中,我一般都不太理会那流萤般或隐或现的思绪,我喜欢简单的祈祷,甚至,不怎么用祷词。
我认为,俨静中生命可以接触到的信息常常不需要借重语言。
可是,当这两座建筑闪电般划过我心幕的时候,我不由得留意了它们,我稍稍放慢了脚步,甚至,我开始留意路旁的建筑,我发现那两座古老的建筑与我身旁的这些建筑在精神上是携载了完全不同重量的生命主题的。
路旁的这些建筑基本是功用的,或者还兼顾到美的。
而那两座建筑却在功能的,美的意义之上,还包含更高一层的追求,我一时把握不住那是什么,但却隐约感觉到那是与我们一切文学艺术相关的。
我默然祈祷,我知道,我不能够努力地思想,因为,我努力思想出来的东西永远突破不了我理性和经验的局限,因此,永远不是我真正需要发现的东西——无论我们理性的骄傲多么不服,这是一个事实。
所以,歌德在《浮士德》中曾有这样的描写﹕
魔鬼梅非斯特向上帝挑战,他要引诱对人类一切知识均感绝望的浮士德。绝望中的浮士德依然想凭者自己的努力去发现在“在深处之深处统含生命”的事,他因此而接受了魔鬼的造访。对此,上帝一点不觉惊愕,祂对梅非斯特说﹕“人在努力的时候,总不免迷误。”
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对写出这句话的歌德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因为他说出了我说不出的感觉。
当我不去努力思想的时候,思想却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造访了我。在星空下,我想到巴黎圣母院里那巨大的穹窿,那是巴黎圣母院巨大的拱形屋顶,宁静,深远而辽阔。
当我站在那穹窿下的时候,我心里产生了我在任何一座伟大建筑之中都不曾产生过的感觉——这感觉引导我看见了那拱形屋顶上最崇高的精神﹕那是千万双祈祷的手;手指与手指交接,于是形成一道道柔滑而坚韧的弧线;掌心与掌心分开,于是留下了有限却不狭隘的空间——就是上帝给予我们的自由!当我们的灵魂迷失的时候,无限的空间是自由最大的危险,所以,上帝必须给我们定下自由的界限。
在祈祷中,当我们迷失的灵魂与上帝相遇的时候,我们会惊喜地发现,这自由的空间对我们是何等的适切!自由需要呼吸,正如爱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精神需要生长的空间,在祈祷中,上帝规范了我们的自由,也因此而保守了我们的灵魂。
哦,这巨大的穹窿何等强烈地震撼了我的灵魂,我的思想在那一刻几乎失去了功能!
因此,我找不到适切的语言,在那巨大的穹窿之下我仰望着神圣,它无处不在,在烛光里,在彩色玻璃窗沉默的叙述中,在微柔的祈祷中,但又在这一切之外,我感觉我站在这幽暗的穹窿之下,太阳和月亮都不会在这屋顶上高悬,但这屋顶却依然是神圣的,因为它引导我的灵魂穿越它,从而进入更高的境界。
因着它的神圣,我完全不能够在这屋顶下对大地流连,或者说,地上的一切无不迫使我移情天国。
我感觉巴黎圣母院象一块精神的化石一样凝聚了一种生命的印痕,这种印痕甚至凝聚在每一个细节的构思之中。
我相信巴黎圣母院的设计者定然与上帝的生命有过深刻的接触。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群体”,这个群体的血液曾经注入过神圣的精神,甚至,我相信在这里工作过的每一个石匠都进入过这样的神圣,否则,就不会有这样一座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内景
那么,故宫呢?
在巴黎圣母院里,我永远不会联想到故宫,无论它们在建筑艺术上是否有某种关联。
在星空下,一种超乎我经验的智能把这两座建筑戏剧般地推到我的眼前,起初我有些惊愕,但紧接着却发现它们在一切功能的,美学的意义之外,那最本质的追求——它们都追求一种更高的象征,东西方的建筑艺术家都懂得以某些象征表现他们民族的精神,当西方艺术家以敬虔的心在巴黎圣母院里表现他们灵魂的时候,东方艺术家却用另一种心情表现他们的理念,于是,就有了紫禁城以及城廓里最显赫的宫殿。
当我第一次踏进故宫太和殿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思想与我的呼吸一般沉闷,我不得不退了出来,我登上高处,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俯视故宫。我惊讶于那整体的恢弘,那金色的琉璃瓦简直就是一块块严整的方阵,那方阵中埋伏着帝王的威严,然而,我心深处却涌出巨大的悲怜。我怜悯那金色屋顶下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帝王,宫妃,还是守门人。
他们是一群被囚禁者,他们的灵魂从来就没呼吸过自由。在这城围里,人们仰望的最高精神就是那金黄色的屋顶——而那却是土地的颜色。
为什么东西方这两座伟大的建筑会给我如此强烈的截然不同的感受?为什么在巴黎圣母院里,我灵魂能穿越那巨大的穹窿遥望天国,而在故宫灿烂的阳光下,即使我站在高处,我一切的精神也只能巡视人间?
因为灵魂的高度不同。
连建筑都可以表现灵魂,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隐藏我们的生命呢?
爱默生说﹕“一切创造最终都可与一种原始动力有关,这就解释了一切最高级艺术品共同的特点,它们都能被普遍地理解;它们给我们恢复了最简单的心态;它们都是宗教性的。因为无论其中表现的是什么技巧,那都是原始灵魂的再现,纯光的一种照射。”
灵魂永远不会选择在技巧的阶梯上攀缘崇高的峰巅,上帝在另一条路径上等候着我们,灵魂知道,那儿才是生命与艺术一并臻于完美的境界。
除非我们的生命与上帝的生命有了深刻的接触,除非我们真进入了那荣耀的所在,否则,我们怎么能够看见崇高也可以在卑微处行走?我们又怎么能够在万象中,甚至每一个卑微的细节中表现崇高的灵魂那无可抗拒的光辉?!
那么,当我们试图在文学艺术中表现灵魂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先跪下来, 在俨静中,先倾听上帝的脚步声,并忍耐地等候,直到祂的圣手牵引着我们的灵魂进到高处呢?
▲故宫一角
原文标题:《灵魂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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