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小王。二十岁的小王是我留学时的邻居,大概是因为我的年龄与他的妈妈相近,很自然地令小王想起了他的妈妈,而我每次和小王在一起时,又会觉得小王身上有我儿子的影子。于是,小王和我在一起时,总会向我讲他的妈妈。我都是安静耐心地听他讲他妈妈和他之间的故事。小王可不是粗粗地提到妈妈,而是极其细节性地向我描述着,关于他妈妈的话题就像连续剧一样每天两小时,持续到我留学毕业回国与他分手。
小王与妈妈谈论的话题,事无巨细。比如,他下楼梯时摔倒了,发现身体有些异常,就去医院检查身体,确定已没有危险后,他就打电话给远方的妈妈,告诉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曾经劝小王,都没有事了,大可不必告诉妈妈,免得在远方的妈妈担心。但是小王却告诉我说,如果他不告诉妈妈,将来他和他的妈妈都会后悔的。他们母子已经养成一种默契,要在一切事情上彼此参与分担。果然,电话中,他的妈妈放心地说:“你告诉我就对了。”
小王的妈妈鼓励孩子将大事小事都与她分享,进行全方位的细节性的交流。他们母子都从中得到了满足。
我很少见到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样频繁、细腻地谈妈妈,我很感动人间有这样默契和谐的母子关系,我想到了自己与我妈妈交流的失败,后悔不已。
我以为我的妈妈不爱我。妈妈心中有对我的爱,我心里也有对妈妈的爱,却都不善表达出来。母女间都不能自如表达感情,久而久之,在感情表达上出现了障碍,受拘束,挺苦恼的。
我曾经期待妈妈亲吻、拥抱我,但在我上小学后,就没有再享受过妈妈亲密的爱抚。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以为我的妈妈不爱我。记得我读小学、中学时,争取优秀成绩的动机,就是为了要听见妈妈对我说句夸奖我的话。不过,即使我的成绩一直在班上数一数二,我还是一直没有听见妈妈直接表扬我的话;而且,妈妈因为在医院工作,上班常常是三班倒,一直不能参加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
我们的文化,好像从小就训练我们怎样抑制感情的表露。我们不只是被训练将感情压抑住,而且还会将真正的感情用相反的行动来掩盖,让人猜不出我们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比如女孩子对恋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讨厌!”如果那个男孩子不傻的话,他就能正确地破译其中的意思,他就知道这个讨厌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讨厌。
我们的文化教导我们以含蓄为美德,以委婉和羞涩为美,以沉默为金。渐渐地,对特别直接表露的感情就没有好感了,而且不信任其真实性。以前,有人称赞我,我的反应一般是:你骗我或是你开我玩笑。
二十年前,对恋爱这件事情,我以为他真正爱我,就能够读出我没有说出来的思想,以及我心中深处的意念。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够明白我的心,不需要我把一切都说的明白。我有意识地对别人不直接表达感情,也拒绝别人直接向我表达感情。我说话常常只说半句,另一半句我会不说出来,等着让听话的人去猜。如果他猜对了,我会高兴;如果猜错了,我会觉得对方一点也不懂我。
父亲在我五岁左右离世,因怕让妈妈为我担心,从小,我就过分“懂事”,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交流习惯。但结果,却变成了无论大小事情都与妈妈没有交流了。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的,不能分隔开的。
生命是一条河流,如果我们想截断河流的某一段,我们就需要建筑堤坝,河流就不再通畅,而河流的涌流有个前缘后续的因果关系。我自作聪明,以为我的隐瞒不表达是对妈妈的特别关心,怕她为我难过,在无形中建筑了与妈妈之间的高墙。
青春成长期,我不记得我为女孩子的事情与妈妈有什么交流。到我上大学以后,因为远在千里之外,更是少了彼此的沟通。越不交流,要想重新交流,越觉得不自然和困难。终于到了后来,似乎什么都不说还简单一些。
记得1996年,妈妈去医院体检,查出糖尿病有四个加号,我就主动瞒着妈妈我已经离婚的消息有半年之久。半年后,妈妈知道的那一刻,伤心地叹息:“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听后也是无话可说。
原来,母女间如果不进行全面的交流,如果只是部分性的交流,早晚有一天,彼此亲密的关系会因为障碍而中断,渐渐地还会变得陌生疏远起来。
我自以为聪明的、懂事的隐瞒,结果就是自设障碍,导致了我与妈妈的交流受阻。我疼爱妈妈,但我的方法用错了,代价昂贵。如今,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是在一种感情保守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表达方式非常成熟,常常把本来简单明了的感情,人为地搞得复杂和幽暗了;本来可以节省时间、精力进行直接的感情交流,被弄得弯弯曲曲的,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有人说,中国文化的优点就是不简单,看什么问题都是多纬度,立体的看。可以在一粒种子里面,看见种子的各种可能性,但有时也真是自寻烦恼,自设障碍,搞得自己不容易相信人,不容易向人敞开心扉。
我们中国文化不提倡当面夸人,向人说鼓励的话,一般是听不见家长对孩子说表扬夸奖的话,但当孩子出了一点小问题,责备的话、批评的话就一大通。我的邻居小王因为从小听妈妈的批评听惯了,听到我表扬他的话时,竟不相信话的真实性,这让我感到很沮丧。当我鼓励人时,会马上被人开玩笑地说成是拍马屁。
现在我明白,这是那个特定时期扭曲的文化特征。不只是我一个人受到消极的影响。久而久之,不直接向人表露真情,不对人说赞美、欣赏、鼓励的话、不容易向人敞开心扉,影响了人与人的交往方式和相处的气氛。
家庭如此,单位里也一样。比如有一个人在外出差,业绩不错,他希望听到领导对他说鼓励的话,结果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对我说出他的失望,我安慰他,你如果没有听见批评的话,这就是他对你的鼓励了。他回味琢磨了一会儿,发现是这么回事儿,然而大笑了好久,最后是苦笑。
不过,我很快发现了,我的儿子又要在这种抑制感情直接表露的分母之中成为一分子了。
上初中一年级后,有一天,儿子告诉我:“我现在长大了,你不要再抱我了!”就拒绝我的拥抱。当我难过时,他还劝我:“你应该为我长大高兴才对呀!”
上初二时,他和我走在外边,开始走得很快,造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我马上向儿子表达了我作为母亲的失落情绪,我在努力地挽回败局。“儿子,你明白我和你的姥姥之间已经付出的代价吗?”
春节我回家乡,儿子到火车站接我时,虽然周围都是人,我见面和儿子拥抱了。春节过后,他送我上飞机场,分别时,我还是坚持与儿子拥抱告别。平常,我和儿子通长途电话时,我在结束时一定要告诉他:“妈妈爱你!”当2003年儿子第一次在圣诞夜,从住宿的学校找磁卡电话给我打电话祝贺圣诞快乐时,我开心地享受儿子的表达,得意洋洋,我鼓励儿子的这种行为。我们母子之间开始把表达相互的感情自然化了。
对我的朋友们也是如此。我在飞机场接讲学归来的老师时,我会与年迈的老师拥抱,之后,我听见老师对旁边的人解释说:她早就在行西式礼了。
我开始学会接受别人的感情表达,同时学会对别人的感情表达作出正常的反应。我开始从过去的抑制感情表达的文化中反省,并向外走出了几步。
朋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