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沪:基督信仰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永抱希望

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宗教研究学者何光沪,著有《秉烛隧中》《信仰之问》《对话:儒释道与基督教》等众多研究信仰与宗教哲学的书籍。今日佳音曾发表过关于他的两篇文章:《何光沪:社会转型期,基督教是社会的润滑剂》《何光沪:当代中国道德问题的根基在哪里》。他对当下社会问题的透彻洞见,以及对国人信仰缺失的探讨都非常的深入。事实上,在他的采访中,他直言自己其实就是一位基督徒。本文就摘录了其接受采访时提到的自己如何成为基督徒的经历。

 

采访者蒋保信,共识网编辑

 

蒋保信: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仰基督教的?

何光沪:我信仰基督教,不是由于一个突然或急剧的转变,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从“开始”到“走向”,颇为奇妙,回顾之下,只能感恩。

  我小时候对基督教的第一印象,只能说是“坏得难以置信”。我从出生(1950年)开始,就住在全省最大的教堂--贵阳南堂(主教座堂)旁的修道院里,因为那时候教堂及修道院已被占用,改作小学、工厂、仓库、公安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而我母亲是那所小学的教师,家住校内。记得大街上有宣传栏,常常贴了许多模糊不清的图片,我那时还未上小学,就问上了学的大朋友:“这张图上有个大罐子,下面的字说什么呀?”大朋友们就念:“大罐子里装着许多中国小孩的心脏,是教堂的人挖出来炒菜用的!”“那另一张呢?”“另一张写的是:罐子里装着许多中国小孩的眼珠,是教堂的人掏出来做药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是什么呢?就是专干这类坏事的!

  那时的我,是否相信这些宣传呢?现在我回忆时才发现:我当时就不相信,尽管我三十多年后才读到,曾国藩作为钦差大臣调查教案后,判定这类说法纯属造谣,请求朝廷降旨告白天下,“一以解士民之惑,一以雪洋人之冤”。

  由于这样的宣传(关于基督教的任何其他信息,都是完全封锁的),当时全中国的年轻人,对基督教应该都只有极坏的印象。但是,尽管没有任何好印象的来源,我却并没有任何坏印象。所以,当礼拜天小伙伴或“大朋友”们邀约到教堂门口,对着里边挤在货物旁唱赞美诗的七八个老太太,模仿圣咏曲调大叫“牛屁冲天主,马屁冲圣母”的时候,当伙伴们放学后举着竹棍、呼啸着冲进教堂后边的大修院果园去“横扫”蟠桃树林的时候,我虽不懂得什么是圣母、什么是大修院,但看着老太太的神色和地上的蟠桃,心里却有种罪恶感。

  当然,在那个时代,大家都陷于无穷无尽的、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时候会完蛋,谁还有心思去考虑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呢?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地上已经不存在任何宗教的迹象,不存在任何基督教的迹象了!老太太们不见了,蟠桃树都被砍掉了。

  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全国的中学生都下乡务农当了“知青”,我是其中少有的“回锅肉”--因为我下乡后回了城,却又再次被“下放”。第一次是1968年,同很多知青在一起,还能苦中作乐,大家一起唱唱歌。第二次是1970年,母亲被“下放农村”,我得陪同,到了一个没有知青的山区,那里除了农民,就只有被下放的城里最底层的人,小摊贩、补鞋匠、“黑五类”等。为了糊口,我常常得肩上挑着沉重的担子,在一座连一座的大山里挥汗如雨、踽踽独行。

  蒋保信:是在贵州吗?

  何光沪:是贵州,同湖南、四川(现在的重庆)三省交界的一个山区。陡峭的山上没有路,只有间断相连的乱石;汗水迷眼的时候,常常踩错石块扭伤脚,只好坐在地上,无助地仰望着空无一人的高山和蓝天。从我那个村子到“公社”所在地,有一段山腰上的平路,行走时常常是云在脚下,淹没了山谷中的一切,鸡鸣狗吠混着人声从云下清晰地传来,却不见一个人影??何等美妙!当然,回顾现实,20岁的我只有一个前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里,在时时惊叹自然壮美之余,又不得不常常慨叹人世艰辛。我想,在世间看不到出路的情况下,人会把目光转向苍天。这几乎是必然的!

  那时候,中国人能看得到的所有媒体都说,除了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全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等着我们去解放。当然,实际上还是有不少人想逃出去,不是想解放全人类,而是想解放他自己,但是行动者多半在边境上被抓回来,以“叛国投敌”罪判了刑;很多人乘舢板或游泳去香港(“逃港”),除了被抓回来的,有不少冻溺而死。

  我在那个山区时,距离三年大饥荒已经十来年了,但仍有许多人处于半饥饿状态。经常有农民下工后碰到我,忍不住说:“老师啊(数月后我当了村里小学唯一的教师),今天又有某某坐在坡上哭呢!(常常有人,特别是那些18岁了还胸部扁平的女孩,饿得举不起锄头,就坐在地里哭泣。)”在一起去“赶场”的路上,常常有老乡指着路边的房子问我:“老师,你说这房子里有人吗?”我说:“什么意思?房子当然有人住嘛。”回答是:“没有了!这一家人死绝了,房子里荒草比人还高。”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指着另一间房子,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这家人也死绝了吗?”他们说:“是啊,你看门口,那草都长成什么样了!”

  在现实中,你不可能改变这环境--农民“多挖两锄自留地”或者“多养两只鸡”就被说成“资本主义尾巴”。在这种环境下,在压抑、赤贫和不平的包围下,如果我的思想和意念,不能够突破这个局限,不能够超越这个世界,不能确立超乎此世的希望,那就只剩下绝望,只能自杀了。

  蒋保信:那时候您还没有接触到基督教思想吧?

  何光沪:我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半点基督教思想,但奇妙的是,我有了某种超越这个世界的意念。我用心领会从城里带去的旧书《古希腊罗马哲学》(原著选读),发现哲学家们多半不认为此生就是尽头、这个世界就是全部。反思起来,那时候我已经信仰上帝很久了--两三年前,为落上“户口”、为谋得生路,奔波于闹市衙门之间、奔波于风雨山路之上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常常在向上帝呼告了吗?现在研究宗教学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可以说是人性潜藏的、人类共有的“自然神学的”信仰。

  同《圣经》的第一次正面接触,似乎有点儿神秘--我二哥何光宁是1964年刚念完初中就下乡的知青,“文革”开始后我经常去他那个村寨。有一次刚进门,他就从枕头下取出两本古旧的线装书,神秘地递给我说:“这不是一般的书呀!”我捧看封面,楷体竖排标题,一本叫《马太福音》,一本叫《使徒行传》。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在村里烧书(把抄家抄来的书堆起来用火烧,在“文革”中是常事)的火堆里捡来的。我问他是这什么书,他说,是《圣经》。他看的书比我多得多,也许因此而知道。我虽然不知道,但竟然满怀敬畏,翻到施洗约翰的“绣像”,就不敢再翻了。回想之下,当时觉得真是“天书”、“圣书”,我还看不懂、不敢看吧?总之,我并没有带到“下放”的地方去阅读,也还不知道什么是基督教。但是,尽管朦朦胧胧,我却有了对上帝的信仰。

  1973年5月,下放者允许回城了。我回到城里,抱着在乡下自学英语时写满的一尺厚的作业本,到教育局找英语教学负责人。我不认识他,头脑里也没有贿赂概念,一周后他居然让我到一所中学当“代课教师”(那种职位是随时可以解雇的“瓷饭碗”),月薪30元。我当时那种惊喜之情、感恩之心,难以言表!

  1977年底,中国恢复高考,我历经磨难才报上了名。从我两个哥哥以往的经验(都是优等生,都不让上高中)来看,我担心能否录取(怕又是不看成绩,只看出身)。所以,为了求得一个“铁饭碗”,我在考试之后,又跑招生办打探,报名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但在考前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感恩之余,心想应该知足,就没去考场。于是在1978年春进了贵阳师范学院。

  可是第二年,刚上大二,我却考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基督教专业研究生。全校学生只有我一人考上了研究生,同学们自然很奇怪(那时候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什么是研究生)。他们问我:你怎么会想到考“研究生”呢?怎么能考上呢?怎么会想到考“基督教”呢?

  我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铁饭碗”心思的余绪所致(因此第二年才会注意到招生信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矮子里面比高矮呗,也许来比高矮的人太少吧?第三个问题呢?我说出了一个答案:同别的专业相比,备考较容易,因为“马克思主义宗教观”和“世界历史”这两门,我能找到书看;“基督教常识”一门,大家都同样没书可看,我却借到了校内唯一的一本《大英百科全书》,读了其中长长的Christianity一条。我没说出来的,还有一个答案:我很想“研究”一下,信上帝是不是有道理,基督教是不是有道理。

  从那时起到现在,我整整研究了35年。越研究,越觉得有道理。信上帝有道理,基督教有道理。基督教里有一句名言:“信仰寻求理解”。这句话确切地表达了我这几十年的历程。它也表明,基督教的信仰绝非迷信,而是经得起理性检验的、真正的、崇高的信仰。随着“信”而来的“望”,是个人生活最后的支柱;随着“信”而来的“爱”,是人际难题最后的良方。

  蒋保信:您真正确认信教的时间,应该是上研究生期间吧?

  何光沪:“信教”这个词有些别扭。基督徒都说“信主”,即对基督的信仰。说信上帝、信基督,而非信一个“教”,似乎更准确。至于时间,刚才说了,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想,上帝的启示,可以是突然的,也可以是渐进的。

  我最近在看林语堂的《信仰之旅》,那是他的思想自传。林语堂出生在基督教家庭,从小信仰基督。但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他开始背离基督教,有意识地学习、钻研中国文化。他对儒家、道家、佛教,都有很深的理解、很高的评价,一辈子浸淫其中。但是在晚年,他还是回到了基督教信仰。我和林语堂当然不一样,我虽然开始时有一种信仰,但是很模糊,根本说不上是基督教,毋宁说类似于中国远古的上帝信仰。林语堂的基督教观点,总的来说是自由派的,但现在我觉得,保守派的观点也很有价值,甚至很重要。

  我的信仰,从理性或社会历史条件来看,似乎根本不可能产生。我想,用上帝恩典和圣灵工作来解释,也许才说得通。

  蒋保信:信仰对您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影响?

  何光沪:前面讲过,在“文革”期间,下乡的时候,自然觉得是最没有前途、最没希望的时候。作为一个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曾经酷爱数学物理天文,梦想进科技大学,当科学家),同现实的生活(为能有燃料煮饭,每天放学后必须上山打柴,暮色朦胧中在山上摸爬滚打),反差太大了!第二次下乡时,常常回忆和其他知青一起唱歌的时光,而那时(我住的山头只有三户人家)却连唱歌也只能唱给自己听,或者唱给大山听;而且即使步行一整天进到县城,也找不到一本可读的书!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却每夜哼歌--硬读《外国名歌200首》,每夜读报--细阅《参考消息》,每夜冥想哲理--沉思《古希腊罗马哲学》,常常直到凌晨,内心才最平静、最安宁。也许,这就是信仰的作用,它让我永不绝望。

  若只说现实和理性,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若没有信仰,我会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然而,因为有信仰,我又是而且永远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尽管在现实中常常失望,希望一次次地燃起,又一次次地熄灭,但却不会成为死灰!

  基督教讲信、望、爱,“望”就是希望。我以前不太理解希望的重要性,现在越来越理解了。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基督教信仰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永远抱有希望。

 

何光沪(1950- ),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学术委员会委员,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校务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宗教学、宗教哲学、基督教神学等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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