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耶稣惹的祸?——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谈起
一个故事的开始
故事从一个壮丽的异端处死场面开始。
“刚刚在头一天,有国王,宫廷骑士,红衣主教们和美丽的宫廷贵妇们在场,在全塞维尔城众多人民面前,宗教大法官的红衣主教在‘豔丽夺目的火堆上’,一下子烧死了几乎上百个异端。”
这是官方宗教的一大胜利!
第二天一位陌生人出现在塞维尔的广场。他怀着无比的慈悲,仍旧以他15个世纪以前在人间走动三年时那个原来的人形,又一次在人间走动。人们马上认出他来。
“人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 跟随着他走。他默默地在他们中间走着,带着流露出无限同情的宁静微笑。他的 心上燃烧着爱的太阳,他的眼中闪耀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芒,射到人们的身上, 使他们的心里湧出感激回报的爱。”
这位陌生人在广场上医治了许多走上前来的人。就在塞维尔教堂的台阶上,他使得一位7岁的女孩复活,带着笑容从棺材里坐起来。人们嚷着说:“和散那!这是他,这是他自己!”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人们何等地激动,喊着、哭着。
“忽然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正走过教堂旁的广场。他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高大而挺直,脸庞削瘦,眼眶深陷,但眼里仍发出火一般的光芒。”
看到少女复活,宗教大法官“眼里射出了凶光。他伸出手指,吩咐卫队把这人抓住。他的权威是那么大,人们又是那么惯于对他战战兢兢,百依百顺,群众毫不待慢地立刻给卫队让开一条路……群众立刻象一个人似的匍匐在地,朝宗教大法官叩头,他默默地向人们祝福,走了过去。”
犯人被关在一间古老大厦的监狱里。晚间,老人独自一人,拿着灯进到牢房,把门关上。他注视着犯人的脸足足有好几分钟,然后走上前来,把灯放在桌上,说:
“‘真是你?真是你么?’他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急速地接着说,‘别出声,别回答吧。你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加添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但是到了明天,我将审判你,把你当作一个最兇恶的异教徒放在火堆上烧死,而今天吻你脚的那些人,明天就会在我一挥手之下,争先恐后地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这你知道吗?”
九十年来第一次,老人总算抓住机会讲出这整个九十年中沉思默想着的一切。那么,老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有何意义?这就是本文所要讨论和分析的。
为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让我先对历史背景做个交代。
故事的背景简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对我特别有吸引力。在读大三的时候,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中译本刚刚问世,我手不释卷地把它读完。其中最让我无法忘怀的就是《宗教大法官》(Grand Inquisitor,或作:宗教大检察官)这节。
《卡拉马佐夫兄弟》描述的是19世纪发生的故事,《宗教大法官》内所记载的是15-16世纪交汇的故事。这是小说的主人翁伊凡所编造,讲给弟弟阿辽沙听的。伊凡的名言:“如果没有上帝,一切皆可行”,这句话可能没有人不知道。然而,在《宗教大法官》里,我们看到宗教也可能会代替上帝,变成“一切都可行”!不但如此,比不信派更可怕的是,这个膺品扭曲并代替了人类对上帝的渴望和认知。
从故事来说,这段插曲与主轴毫无干系,但从思想来说,它是全书的高潮。《宗教大法官》这段“长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人们在政教勾结之下所呈现的邪恶,无论是什么宗教。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或作:异端裁判所)分几个阶段和地区,其中以西班牙的异教裁判所那段历史最为严峻。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虚构的宗教大法官,与西班牙的红衣主教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Tomás de Torquemada,1420-1498)十分相似。这位著名的神学家据说有三个美德:好学、虔诚、简朴,名声很好。他也是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导师,女王从小受到他教导,两人对天主教会的看法完全一致。在托尔克马达的鼓励下,女王与费尔南多二世结婚,领土扩大,形成一个坚固的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
红衣主教大权在握,开始“净化”基督教王国,从塞维尔开始,成立宗教裁判所,大肆逮捕、杀戮、驱逐犹太人和穆斯林,后来也扩充到其他异类份子。他采用刑讯逼供,异端人士或不信者的受刑过程不亚于文革,经“公审大会”判决后,受刑者身着圣宾尼陀服,戴纸制尖顶高帽,游街至广场被焚烧。
有历史学家估计,在短短15年间有10220人被判处火刑,97321人遭受监禁、抄家等刑罚。单以犹太人估计,有17万犹太人被驱逐出境。(见《维基》对托尔克马达的介绍)
1492年是历史上很特殊的一年:这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班牙政府要求所有犹太人离开西班牙。教会史上最腐败、最荒淫的教皇,亚历山大6世也在这年被封为教皇。两年后托尔克马达去世,教皇派了四位助理检察官来西班牙接替他的位子。
没有人称托尔克马达为屠夫。一位西班牙历史学家称赞他为:“击打异端的锤子、西班牙的明灯、国家的救星和修会的荣耀。” 托尔克马达葬于圣托马斯修道院。(1832年他的坟墓被人掘开,尸骨被盗走并焚毁。)
不过,宗教裁判所排斥穆斯林的运动一直持续着,许多人被强迫改宗天主教。直至1614年,穆斯林的势力终于被完全逐出西班牙。宗教迫害并不是哪一个宗教的专利,而是人类邪恶的共同特征,或许也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必经之路吧?
老人以自由质问耶稣
回到文章开始所提,老人最大的不满就是耶稣要人“得自由”。他知道,人类是“软弱、渺小、不讲道德、叛逆成性”的。耶稣为了尊重人类,给人类自由。但是,人不值得这么受到尊重。给人类这么多自由所带来的就是无限的烦恼,使得人类更堕落。人类不配有这么多自由。
不过,现在教会和皇室已经以耶稣的名义,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掌握大权:“正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了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这是我们所完成的工作。”
在宗教大法官的面前,人们心甘情愿地交出自由权,人们只有生活在“律法主义”之下才有安全感。宗教大法官就是良知、正统和真理的代表。
当年纳粹的兴起不也是一样的吗?野心家用“自由”、“面包”、“归属感”为饵。唯有独裁者才知道什么是真理与真相。人们不再需要自由,他们欢然拥戴希特勒,放弃了自由思考的“恶习”。
老人责备耶稣说,他们费了15个世纪的努力才从把自由从“贱众”(尼采语)手中夺回。世界的命运操纵在强者的手中!耶稣赋予人类自由只有让事情更糟。在嗜权者看来,事实与真相是个累赘。真信徒是不需要了解事实的,他们只需要强者口里所说的话。如果事实与强者所说的不同,那么就抛弃事实(或是提供“另类事实”),权力决定事实与真理,并对历史的解读。难怪尼采被誉为后现代思想的祖师爷。
没有了自由,爱也就不存在了,因为爱不再有任何意义。“贱众”没有了爱和怜悯,这样的世界多么简单、纯净!
当尼采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他受到很大的震撼。虽然他们两人提供的答案完全相反,且从未谋面,但是他们对人们内心渴求的了解,却有许多共通之处。显然地,尼采站在宗教大法官的一边,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站在耶稣的一边。
老人以三个试探质问耶稣
接下来,老人责备耶稣当年接受精灵(魔鬼)试探时做了错误的抉择:
“地上仅有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奥秘(一般翻译为“神秘”)和权力(有作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都拒绝了。”
魔鬼的第一个试探是要耶稣把石头变成面包,耶稣拒绝了,因为祂认为上帝的话比面包重要。老人把这个试探解读为“奇迹”,人人都需要奇迹。什么奇迹,就是把石头变成面包:“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象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
老人认为,人真正寻求的,不是上帝,而是“奇迹”,把“石头”变成“面包”的那种奇迹。虽然有少部分人追求“天粮”,但是绝大多数人要的是“面包”(奇迹)。耶稣拒绝第一个试探,虽然对真信徒是个激励,但对大多数的“弱者”而言,他们无地自容。他们只好来到宗教大法官的脚前。
耶稣所拒绝的,罗马教会却捡了回来,让大批“叛逆”者既得到“面包”,又有所归属。
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藉着伊凡口中的宗教大法官反面道出,有组织的宗教为了将就会众,驯化了耶稣基督的教导。用今天的话说,教会用高举“面包”的成功神学来吸引会众。
魔鬼的第二个试探是叫耶稣从殿顶跳下去,因为经文说,上帝的手必托住他,不至于粉身碎骨。耶稣又拒绝了,他以信心拒绝试探上帝。
老人认为,人们都有追求奥秘,追求奇迹,追求神圣的愿望。人会为追求这些来到上帝面前,也会为这些抛弃上帝。他认为,耶稣应当尽量满足人类这个渴求。如果没有了奇迹和奥秘,人会为自己造出新的奇迹和奥秘,去崇拜巫医、邪术、“神迹“,甚至成功的“见证”。
“当人们对你讥笑, 嘲弄,对你喊叫:‘你如果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会信仰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所以没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凭仗奇迹的信仰。渴求自由的爱,而不是囚犯面对把他吓呆的权力而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歎。但是在这方面,你对于人们的估价也同样过高了,因为他们虽然生来是叛徒,但却仍然是囚犯。”
人永远是他所追逐对象的囚犯,人们是低贱的。耶稣如此尊重他们,给他们自由,祂在十字架上设立的榜样使得他们感觉负担更大。人们期望更简单的救赎。恩赐让人感到沉重。
老人说出了心声:“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奥秘和权威的上面。人们很喜欢,因为他们又象羊群一 般被人带领着,从他们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恩赐,那带来痛苦的恩赐。”
老人虽然理直气壮,但这正好反映了许多宗教团体对“恩典”的误解,以为上帝是从人的表现来做判断的,以为耶稣钉十字架就是设立榜样,要求人也学习釘十字架,而这在软弱而低贱的人类是做不到的。老人以为自己在替人类疏解,用“奇迹、奥秘和权威”来代替恩典和信心。这不但是中世纪天主教会的方式,不也正是今天许多人的信仰模式吗?
凯撒的剑
魔鬼的第三个试探是把耶稣领到高山,将万国的荣华指给祂看。只要耶稣拜牠,牠就把这些都交给耶稣。耶稣拒绝了,因为祂单单敬拜上帝。
这是老人最不满意的,他终于摊开了底线:
“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牠,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拥护牠,已经有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牠那里接受了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牠把地上的天国指给你看时向你呈献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牠那里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只宣佈自己是地上的王,唯一的王,虽然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
老人告诉犯人,那位精灵的第三个“劝告”乃是针对人“崇拜”的需要:“向谁崇拜?把良心交给谁?大家怎样最后联结成一个无争辩的、和谐一致的蚁窝?——因为要求全世界联合一致正是人们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痛苦问题。”
老人认为,宗教的权力加上政治的权力,就拥有了凯撒的剑,那么,地上的国就可以成功地重新建立巴别塔(巴比伦的高塔)。
“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凯撒的紫袍,可以建立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正是占有他们的良心,手里又握有他们面包的人么?所以我们拿起了凯撒的宝剑,而一拿起以后,自然就要抛弃你,跟牠走了……但正是那个时候,那兽就会爬到我们脚前,用嘴舔着,用眼里流出的血泪来溅湿我们的双脚。我们将骑在那兽身上,举杯庆祝,杯上将写着这样两个字:‘奥秘!’……你为你的选民骄傲,但是你只有选民,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得到和平。”
老人终于承认,耶稣所拒绝的,教会却接受了。当宗教拿起“凯撒的剑”时,他们实际上已经选择地上的权力,他们选择膜拜魔鬼!他们不再需要上帝。他们已经控制了人类的良心,掌握了发放“面包”的权力,而且给人类提供了敬拜的场所。人类应当心满意足了!
最后,老人希望耶稣对他的长篇独白能有个交代。但是,耶稣什么话也没说。
“祂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去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
就这样,老人总算没有把犯人烧死!耶稣的吻代表无言的怜悯。祂对老人已经无话可说。
反思
西班牙异端裁判所的历史是个很好的例子。故事中,为了拥有“凯撒的剑”,教会不但与魔鬼妥协,而是实质上抛弃上帝,敬拜魔鬼。这也不仅是个单独的例子。在十字军东征的历史时刻,教皇是怎样呼吁人们响应这个神圣的使命的?
乌班二世对东征的军队许诺:“不要因为爱家庭而拒绝前往,因为你们应当爱上帝胜于家庭;不要因为恋故乡而拒绝前往,因为整个世界都是基督徒的祖国;不要因为有财产而拒绝前往,因为更大的财富在等着你们。死者必将升入天堂,生者倍受上帝恩宠。”
虽然很多人是为了信仰而响应教皇的号召,可是,十字军十余次东征最终是失败的。为了建筑“巴别塔”,满足教皇的野心,它带来好几个世纪的劫难。
宗教大法官拥有“凯撒的剑”,他要纠正耶稣所犯的“错误”,让那批软弱而且低贱的人有所归属。他代表宗教与政治权力的一统,他代表“强者”的逻辑。在他的眼中,耶稣是个破坏者,拦阻了地上“基督王国”的建造。
他抛弃了耶稣对真理、恩典、自由、尊严和慈爱的教导,希望从奴役和暴力中重建“巴别塔”。但他完全不了解耶稣心里天国的样式,宗教裁判所的斑斑血迹不过证明:“凯撒的剑”是个两刃的利剑,它伤害的是基督的教会,让人与基督更加疏远。
从今天基督教界许多荒谬的现实看来,宗教大法官正以不同的面目继续在迫害着耶稣,而且是继续着那种假借耶稣名义的迫害。谁能谱出今天《宗教大法官》的篇章呢?
作者简介
临风,本名熊璩,1944年出生于重庆,台湾长大。曾任台湾大学数学系副教授 ; 克雷超级电脑公司(Cray Research, Inc.)研究部总工程师; 惠普公司中央实验室部门主管,大学关系部亚太区主任等。2011年退休,全力读书、研究、写作。中国大陆出版有《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201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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