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征文·见证 | 千里烽火万里情
千里烽火万里情
余满华
“我,陈秀云,愿意与你,张伟国,结为夫妻。我愿意在全能的神面前起誓,遵守圣经一夫一妻的教导,一生爱护你,尊敬你。不论顺境逆境,互相扶助,互相体恤,同心合力建立一个基督教家庭,以尽我做妻子的本分。”秀云跟着牧师念婚誓。
这是她第三次“下嫁”伟国。十五年前,在泰国难民营内,她决定和他假扮夫妻以求可以移民加拿大,两人结下“纸上情缘”。
半年后,她和他移民加拿大,她答应嫁给他。四个月后,他们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俗,祭拜天地成亲,结为夫妻。
今天,1997年5月10日,在上帝和亲人及朋友面前,她和他立约﹕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杀戮战场
那年,秀云十五岁。母亲对她说﹕
“不用上学了,我给你安排了一头婚事,马上就要订婚了!”
秀云大吃一惊,但觉天旋地转。虽然她不是很了解什么叫做“婚事”、“订婚”,不过,她清清楚楚明白一件事情﹕母亲要她放弃读书,而她喜欢上学,她不愿意放弃求学的机会。
秀云激烈反对。
反对无效,母令如山。男方二十九岁,父母早逝,留下一笔巨额遗产,他是柬埔寨首都金边华人小区的首富,这样一个完全合符金龟婿条件的人选,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着呢,不结这门亲的是瞎了眼的傻瓜笨蛋!
一年后,男家提出结婚的要求。1970年3月18日,首相朗诺和副首相施里玛达王子发动政变,推翻亲共的西哈努克亲王,之后柬埔寨渐渐陷入一场有多方势力卷在当中的混乱内战。因此,男家想早日办妥婚事,免得夜长梦多。
秀云痛恨这强加到自己身上的婚姻,她有事没事就跟丈夫吵架,把他家中各样名贵的东西打得粉碎。丈夫却也不以为忤,他愿意等待她长大,爱上自己。
然而,没有时间了。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军打垮亲美的朗诺政府。新政府旋即将金边每一个人驱逐到农村,修建水利工程和垦荒耕田。
秀云家离娘家不远,两家结伴一起走。
翌年,他们给调到马德望省一处深山老林里,组织将众人按年龄和性别组成工作队,差派到不同地方垦荒,秀云和父母在一队,丈夫编进青年男子队,去了另一个地方,半年才回来休假几天。
七月,陈父病了。不久,死了。秀云和弟妹用草席卷起父亲,再用棉被包裹,他们将陈父安放到一个埋葬死人的大深坑,掩上一层土,立刻又有新的尸体堆到上面。
日子越来越艰难。刚到农村的头一年还有足够白米可以吃饱。现在只能吃粥,而且越来越稀薄,粥里的米粒屈指可数。每一个人都瘦棱棱的,形销骨立,彷佛活动骷髅。秀云常常在收割稻谷时,看看左右没人留意,捋下一把谷子,放进口里咀嚼,吞下。
一天,她又在田里偷吃生谷子,给几个十二三岁的赤柬士兵抓到,他们挖了一个长方形土坑,缚起她双手,将她推倒坑里,接着铲土掩埋,只露出头部。坑填平了,他们在上面跳来跳去,将土踏实,再填土,踏平。几个少年人兴高彩烈玩弄手中的“猎物”,直到他们发现秀云奄奄一息,才把她从土坑里挖出来。
后来,秀云又因偷食,以及连她也不清楚的原因,遭受各式各样的惩罚,包括鞭打、吃猪粪和牛粪、用铁链锁住手脚,关到猪栏里头、剃光头,只留头顶一络头发。总之,虐待折磨人的花样不一而足。
1978年,雨季将终之时,一天,有人来找秀云,告诉她说她的丈夫死了。
“哦。”那人说一句,秀云应一句。她木然地坐着,没有感觉,没有哀恸,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她反复咀嚼“丈夫死了”这句话,怎么也捉摸不到它的真实含意,那句话彷佛是遥远山谷中飘荡的薄雾,隠隠约约,模模糊糊,似有还无。
丈夫死了。尸首不见了,可能给野狗吃了。她能做些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完完全全无能为力,完完全全无可奈何。组织絶不会让她请假去丈夫那里,去也没什么用,他不在了,连坟也没留下。况且,她自己也在死亡边沿上挣扎求存。
纸上情缘
1979年初,越南军队攻入金边,推翻了红色高棉政府。
柬埔寨举国满目疮痍,彷佛被一场超级飓风肆虐了四十四个月,飓风过后仅余一片废墟。被驱到农村的城镇居民悉数逃出,四处奔走,寻找失散的亲人,到处都是惶惶栖栖,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群。
秀云和母亲弟妹等人也逃出了农村。不久,他们看见许多人逃往泰国,便加入逃亡潮。
几天跋涉,他们到达泰国。他们以为安全了,谁知更大的灾难在后头等着。
三周后,泰国用卡车将一批又一批难民运送到泰柬边境的扁担山(Dangrek Mountains)驱逐出境。扁担山顿时成了一座死亡山,下山可能会踩到地雷,上山则遭泰军开枪射击,四处血迹斑斑,遍布尸体,以及遭地雷炸断腿的人。秀云和家人摸索下山,三天后,终于抵达山脚,遇见听到消息赶来接应的越南军。
1982年,秀云决定再逃亡。她想带最小的妹妹去外国,希望妹妹可以有更好的未来。虽然逃亡路危险重重,女性更多一重遇到强盗遭沾污的危险,但是,留在柬埔寨,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前途。
2月,秀云和小妹逃入泰国,入住考依兰难民营。
5月,难民营发出道告﹕凡已得到第三国收容者将转往另一个难民营,余者遣返原居地。
陈秀云感到如五雷轰顶,当场呆住。她觉得自己白费心机,一颗心好像给人剜了一千刀。
几天后,张伟国跑来找秀云。难民营里年青人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弹琴唱歌。伟国和秀云也来参加聚会,两人因而相识。伟国知道秀云姐妹俩要被遣返。他见她一脸忧戚,落寞寡欢,觉得她很可怜,遂起了拔刀相助之意。伟国已获得美国收容,他向秀云建议两人假扮夫妻,和他一起去美国。
秀云拒绝了,她和伟国才认识二个多月,天晓得这人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企图,此外,她也不想万一事情穿帮,他受到连累。
遣返行动展开,一辆辆客车开来载送难民返回柬埔寨。被遣返的人痛哭流涕,呼天抢地,死缠烂打不肯上车。秀云天天目睹这景象,心乱如麻。
一天,伟国又来了,再三保证他只想帮助她们,别无企图。秀云终于被他的诚恳打动,答应假扮夫妻。
| 1982年,泰国 |
1982年,张伟国和陈秀云决定扮演夫妻,
泰国难民营管理处给他们拍了一张“家庭照”
心理创伤的死荫幽谷
1982年10月,伟国、秀云和小妹三人离开泰国难民营飞加拿大,他们先停留魁北克省满地可巿,办理入境手续。
过去几个月假扮夫妻住在一起,伟国渐渐爱上了秀云,这点秀云也看得出来。她清楚知道,他喜欢自己,对她没有任何条件或要求,仅仅喜欢而已;他之于她,恩重如再生父母。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既然如此,何不以身相许,报答他这份似海深恩。秀云决定留在这份原来有名无实的婚姻里。
加拿大政府安排他们到安大略省温莎巿安家落户。
1984年,秀云生下一个男孩。
1991年底,一天,伟国下班,踏着星光回到家,他开锁推门进屋,一室寂静漆黑,空空荡荡,厨房没有人做饭。
“秀云!”他扬声呼喊。
一个人从沙发背后应声冒出来,竟是秀云!
“我在沙发后面躲了一整天,只有小便时才出来,之后又躲回去。”她说。
“为什么要躲到沙发后面?”他问,大惑不解。
“有,有人影追我。我好怕!”她回答,微微战抖,有如一只惊弓小鸟。
“还有,后园的树,树,没叶子,都是人,人体残骸,扁担山上的断肢残体!人声哀叫不断,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摆,残骸纷纷飘落。”她断断续续地说,恐惧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伟国呆住。过去几年,两人的家人一批批来到,大家疲于奔命照顾他们,自顾不暇。现在,尘埃落定,家人都能自立了。妻子却出了问题。伟国想起来了,最近一年秀云经常恍恍惚惚,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好像在跟谁说话。他自问﹕秀云中了邪吗?或者,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招惹神明生气,降下灾祸?或者,风水出了问题?
伟国不曾想到此时秀云患了严重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柬埔寨腥风血雨的岁月给她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现在一一浮现。多年前,秀云已开始呈现一些症状﹕她长年失眠,恶梦纠缠,心为苦涩和仇恨所困,常笼罩孤单、忧郁和沮丧,她从不感到快乐,觉得人生没有指望,不过是一片沉重的,无法逃离的铅灰色,死亡的念头不时闪过,她希望自己早日死去,以得解脱。
最近一年,秀云开始出现幻觉﹕一天傍晚,天刚黑了,她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惊见一队赤柬士兵荷枪实弹大步向她走来,走着走着,忽然变成泰国士兵,士兵举枪扫射,她惊惶闪避。路人向她投以奇怪的目光。她不明白为什么路人不怕那些士兵,不躲避四处乱飞的子弹。
此外,秀云也出现了解离(disassociation)﹕一天,她正在做家务,忽然听到呼啸声振耳欲聋,猛一抬头,发现自己伫立在公车站,公交车正轰隆隆地绝尘而去。她手上拿着家门钥匙,换了上街的衣服,端庄整齐,一切看起来妥妥当当。只是从在家做家务到公车站伫立这过程,一片空白。
伟国多年潜心研究算命推理、风水和星相学,甚有心得。现在,他更加勤读星相和风水书。各种风水方法试遍,又仔细省察自己或家人有没有得罪神明,到处拜神拜佛,又有朋友介绍诵读佛经。可是,秀云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来严重,持续发生幻觉和解离。
| 1994年,加拿大 |
1994年,安大略省温莎巿住家的后园
新生
1992年2月1日,伟国和秀云参加温莎巿华人宣道会和“恩雨之声”电视台联合举办的农历新年晚会。他们的儿子在教会学中文。平常中文老师家访,伟国一定溜之大吉。“他们信他们的,我信我的。”他坚持。不过,这次中文老师邀请他们参加晚会。伟国心想,过年过节听听歌也是好的。于是,就去了。
散场时,伟国夫妻步出会场,“恩雨之声”在大堂派发录象带,伟国顺手接了一盒。
两人回到家,夜已深沈,秀云就寝,伟国却开了电视机观看录象带。节目主讲人是一位医生,他谈到天堂、地狱、永生。医生说﹕“人人都有一死,死了之后会有审判。”
伟国从小便觉得人生很不公平,他努力做好人,可是仍然得不到许多东西,而一些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享尽荣华富贵。伟国认为,如果人死后有审判,那么,这位神是公平的,是值得相信的。主讲人还谈到了人生的意义,这正是他思考多年而没有答案的。
翌日晚上,他迫不及待去参加晚会,希望多些了解这个新的宗教。
晚会结束时,伟国决定归信基督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释放。他热切盼望星期日快快来到,好上教堂参加主日崇拜。自此以后,他大发热心,教会有任何活动都飞奔前去,有时赶不及吃饭,胡乱抓块面包,啃两口就匆促出门。他又将星相书、风水书、神坛统统一把火烧了。
秀云从来都是跟在丈夫后面跑,伟国说他要归信基督教,她就跟着归信基督教。可是直等到他们一家迁来多伦多,经历了儿子反叛期的狂风暴雨,基督教才渐渐成为她自己的信仰,她开始读圣经,祈祷。
秀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前夫的结婚照。一张黑白照片,越发映得她的结缗礼服洁白如雪,如梦如诗。他身穿黑西装,老成持重。她一脸稚气,依在他身边,两人看来像父女多过于像夫妻。
他确实担任过父亲的角色,他像父亲那样地呵护她,百般迁就她,让她初次体验到父爱的温暖和阳刚。然后,他死了,而她却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自从和伟国相识又相逢,携手同行人生路以来,她让他活在前夫的影子底下,那一个男人早已死去,尸骨无存,她却拒绝让他安眠。
她曾长年活在过去。时间冲走了她和前夫婚姻中的苦涩,留下无限甜蜜。白天,她在回忆和幻觉中见到前夫,和他相谈欢笑,给她带来无限温馨和安慰。晚上,她在梦中重温那美好的欢乐时光。尤其遇到不开心的事时,她就不受控制地陷入过去岁月的缅怀中,拿过去的富贵和现今的贫穷对比,觉得眼前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
归信基督教头一两年,秀云没有太明显地察觉,但是,一股新生力量悄然在她的心中涌现,这新生力量是温柔的,不具有压迫感,不专制,或占有欲。这股力量柔和无声地冲刷她,承托她,洁净她的内心。每当过去的岁月要来掳掠她,让她沉溺其中时,这股温柔的力量就会阻止她沉下去,阻止她返回过去。
过去的岁月慢慢淡出。她慢慢明白到生与死的分别,明了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前夫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不需要向对方交代什么。她觉得以前自己的心是封闭的,明白了生与死的分别之后,她的心才渐渐开放了,开始留意到身边的人和事。
渐渐的,她的心有了新的空间,爱的种子终于可以发芽,成长起来。她觉察到自己对伟国的感觉不同了。以前她顺服他,尊敬他,景仰他,在她的眼光中,他是完美,毫无瑕疵,从不会犯错的英雄。偶尔,她想提出自己想法,可是,转念一想,“他是恩人,不要说,不要有所求,不要……”,到了唇边的话便又吞了下去。现在,对的,错的,她能分辨出来了,开始看到他也有缺失,也有做错的时候,她会对他的错误说“不”。以前她不在乎他的生死存亡,现在他外出迟了回来,她会担心他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事﹔看到他和别的女性说话态度比较亲密,会觉得心乱如麻,会吃他的醋。
若真的有缘定三生,那么,她和伟国确是三生有缘,她曾三度嫁给他呢,最后一次,她和他相携走上教堂的红地毯,在上帝和亲友面前立约﹕携子之手,与子共偕老,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陈秀云将她和前夫的黑白结婚照收藏起来,换了和伟国儿子合拍的一张彩色合家福。
旧事已过,一切都是新的。
| 1997年,加拿大 |
1997年,伟国和秀云在教会再办一次婚礼﹕
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 2014,加拿大 |
2014年,陈秀云获多伦多巿政府颁发优秀义工奖
作者简介
余满华 Holly Du
社工、作家/编辑、讲师
Tyndale University/Seminary神学研究硕士,主修教育﹔持有辅导证书,职业健康与安全讲师证书。多年从事精神疾病患者的社工工作,亦从事职业健康与安全培训,并曾在亚洲多国任职相关工作,曾任菲律宾圣经神学院客座讲师。
著作﹕《心理医生笔记──汶川/玉树地震心理危机干预个案评析和反省》、《带本圣经去旅行》、《我是心理医生》、《多元文化的自我认同》,《香港老地方见》、《做渔民,好辛苦,攞到鱼,好满足──十个香港渔民的故事》、《盲少爷历险三千日》、《越过生命河》。《行过心理创伤的幽谷》(伍涛基金会网上连载)
译作﹕《圣经的教养智慧》(上官贤恩着)、《安息日──神人合作的始与终》(冯思聪着)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
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雅歌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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