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论信仰时,究竟在谈论什么呢?
提姆·凯勒对“偶像”如此定义:当我们的心将某些事物“奉为神明,以它们为生活的中心,因为我们以为只要得到它们,它们就可以提供给我们人生的意义和保障、安全和满足”,这类事物就成为了偶像。他甚至说,生命中美好的东西,尤其容易变成偶像。
提姆·凯勒说:我们的内心不去敬拜上帝,就会敬拜偶像,没有中间状态。人为什么有敬拜冲动?在我看来,人有探求生命意义的本能,也有面对死亡问题的恐惧,人需要有比肉体活着这个事实更高的盼望。当人无法认识神,或者认识神,却又信心不足,会将盼望寄托在偶像之上。
我们有与生俱来的对神的渴望,却困于经验,囿于肉身沉重,惑于“眼见为实”,愿将确信托付于可见之物。不认识神的,难免把世界上的人与物作为偶像;认识神的,难免有将无限的神拉低到有限的感官范围的狂妄。
然而,人的历史,就是不断背弃神的诫命的历史。一次次以他人为偶像——政治偶像引发政治浩劫,文化偶像扼杀文化丰富,宗教偶像引起纷争、流血、人与神的阻隔。当下更有不少宣称自己“什么都不信”,转而以物为偶像——拜金、拜权力;或者以自我为偶像:我是绝对真理,我是至高无上,我没有敬畏因而能够为所欲为……难怪加尔文指出:人心是一座制造偶像的工厂。
▲《诸神的面具》 提姆·凯乐 著
人渴求“可见”,但因偶像的可见和有限,它们最终难以填补人心当中的终极空缺。托克维尔观察美国时说:一种“奇特的郁闷萦绕着那些在丰富之中的居民”。美国人相信物质繁荣可以平息他们对快乐的渴望,但托克维尔认为,这种盼望是幻觉,“这世界上不完美的喜乐,永远无法满足人心。”
空虚的情圣、不快乐的富翁、内心煎熬的名人……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人生需要标杆,否则生命变成一团没有方向的虚空;而当人以世上可见的人和物为标杆时,又必然通往生命的无意义,因为世界上的喜乐(欲望)是不完美的,我们无法藉此将人生从痛苦与无聊的摇摆之间解脱出来。人存在于世的终极价值,无法从肉身及可见物推导而得,它们只可能来自高于肉体的地方。
更何况,所有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圣经《诗篇》90:10)倘若没有灵魂,没有比肉体、比世上的人与物更高的东西,一切意义将随着生命消失而灰飞烟灭,归于虚空。那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岂是随意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岂是白白承担诸多劳苦烦愁,然后白白死去?
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和面对死亡的虚无感,是硬币之两面:不能解决死亡的虚无,则难以理解生命的意义。因此,相比老话说的“不知生,焉知死”,我更愿相信:“不知死,焉知生。”
如果不将有限置入无限之中,有限本身就没有意义。神将对永恒的渴望,放在人心里。读书人想立身后名;艺术家想创传世作;帝王造像、立碑、风干死亡的肉体……普通人也试图使生命留下痕迹,所以拍照、录像、写日记。然后,在无限的时间面前,人的这些行为都是有限。估且不论碑是否倒,文字是否失传,照片是否褪色,如果我们认为生命的意义,只存在与活着的肉体相关的一切,那么身后之物再长久,也与生命本身无关。
因此,叔本华所描述的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的人生,是一种绝望状态。
在此意义上,神的超验不可见性,实在是对人的恩典。耶和华说:“你不能看见我的面,因为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圣经《出埃及记》33:20)神必须超验地存在,才能让人持续保持仰望和敬畏。而人在仰望与敬畏那无限的、至高的不可见者之中,才能得到广大与真正的自由,获取向上与超拔的力量,使我们不至困顿于痛苦和无聊,受制于有限和罪性,沉迷于肉身沉重和人生虚无。正是因为怜悯人的软弱与短视,神才不让人见他的面。
人是一种视觉造物,他的生活空间已为他能看见和把握的东西所界定。人通过“看”这种理性行为获得知识。然而,当我们谈及“信”,意味着必须承认:人不把“看”当作他自身全部,他的世界也不由他所见之物来界定。在肉体视野之外,在人类理性之上,存在更高的秩序、更恒定的法则。
“信”超越了“看”。这也是为什么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圣经《希伯来书》11:1)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所认知的,不过是局部的“意见”,但在各个局部意见之间的对话中,另有自行显现的世界秩序,他将它称作“logos”。柏拉图则认为,人基于局部经验的看法叫“意见”,对“意见”的超越,则是“知识”,知识是认知真理的过程,是“真理自行显现”的过程。在古希腊人观念中,人由“看”而得来的知识都是局部的,那个终极的logos、真理,是超越人的局部经验的,来自作为整体的无限远的至高者。
既然“看”作为一种经验方式,是有局限性的,那么通往无限的“信”从何而来?圣经说:
“信道是从听道来的。”(圣经《罗马书》10:17)即:信仰不是思考所得,而是来自聆听。是聆听、接受并回答的表现形式。信仰是接受不可见,不可想。但并不是说,信仰与理性相悖。信仰恰恰是理性的起点。任何理性都会回溯到某种不证自明的“我信”。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区分“作为一种性质的善”和“作为一种关系的善”。前者因表现了善之共相而被称为善,后者因成为有用之事而被称为善。摩尔在此基础上说:“善是简单的、非自然的、不可定义的特定事物的质”。首先,善是简单的,其次,它是非自然的、不是自然界有的,即:它是抽象的、看不见的;最后,它是不可定义的。综合起来,即:善这个概念是不可被定义的、也是抽象不可见的,无法被论证的。这种无法被论证的简单概念,就是我前面所说的“理性的起点”。任何理性都会回溯到某种不证自明的“我信”。这样“理性的起点”,是被放置在人心之中的。
这是为什么,神禁止人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善恶的绝对标准在于神,不在于人。人自以为神,自行分别善恶,会将于己有用之事当作善。这种利己心就是堕落和罪性。这也是为什么,倘若不认为真理来自更高的绝对者,人就不能看清自己的局限,容易自以为占有真理,自以为是真理化身。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怀疑正因以上种种,在承认“我信”的同时,也要承认另一个事实:“我怀疑”。
比如“信心之父”亚伯拉罕,也有不信的时刻。他不信神能赐予平安,为求保命而谎称妻子撒莱是妹子;他不信神能赐予后裔,同意娶妾生子,导致家庭纷争,乃至未来历史中的民族纷争。
比如以虔诚闻名的圣女小德兰,死前几个星期陷入绝望的怀疑:“一种最坏的无神主义诱惑在猛烈地攻击着我。”
又比如特蕾莎修女也有秘密的信仰危机。《特蕾莎嬷嬷:成为我的光明》一书披露,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前三个月,她在给精神密友迈克尔皮特的信中写道:“耶稣将赠予你特别的爱……但是对于我,沉默和空虚如此之大,以至于我想看却看不到,想听也听不来。张开了祈祷的唇舌,却发不出声音……我想你应为我祈祷,以使我能让基督有一个慷慨的选择。”大卫·毕摩写道:“一些信件公开有悖于她(特蕾莎)的期望,尽管她要求销毁一些信件,但是最终还是被她的修道院所保留下来。在四十多封未曾公布于众的信件里,特蕾莎抱怨烦躁、黑暗、孤独和痛苦,将地狱的情况和她所经历的做了比较,她说,这让她怀疑天堂的存在,乃至上帝。特蕾莎强烈恐惧于内心世界和公众举止的不一致。”
因为见不到神,因为肉身沉重、内心软弱,“信”对于人来说,并非全然的、一劳永逸的。
然而,这样的沉重与软弱,何尝不是出于神的秩序?在神的秩序里,有光,也有暗。
人有信,也有疑。上帝全然掌控,又给人以自由意志。创世之时,“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圣经《创世记》1:4)神并不因为“光是好的”,就消灭暗,他允许暗的存在,并将光与暗分开,形成秩序。人作为如此渺小的受造物,能够拥有自由意志,能够在信与疑的张力之间,施展想象力和理性的能力,这何尝不是神的大能与美意?
信仰者有怀疑,与此同时,无信仰者也并非封闭自足。唯物主义者难道不会疑虑:人类仅仅是一堆蛋白质组合吗?在我们可见的、物质的世界之外,难道没有别样的存在?
信仰不是可以被“摆到面前的桌子上”的东西,它不可见,也不能被演示。然而,人的肉身所能见、理性所能认知的领域,是不是一个绝对性领域?如果一个人还没骄傲到自认为宇宙真理的话,他就得承认:这个领域只是人类存在乃至整个存在的一个层面,在这个层面里的事物不具有终极性质。在肉身之外、理性之上,永远存在着那个“也许”的诱惑——那也许是真的呢!也许上帝存在呢!
由此,信仰者会受到无信仰的侵袭,反之亦然。有一首赞美诗,每次吟唱我都受感动。诗唱:“我真无法解释,天天疑惑,天天相信。”在我看来,没有怀疑的信仰,是不可靠的。对于信仰者而言,勇于面对疑惑,才能在信仰之路上前行。“自己以为站得稳的,需要谨慎,免得跌倒。”(圣经《哥林多前书》10:12)人是软弱、多疑、时时站立不稳的,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才可能加固信心。
保罗说:“我更喜欢夸自己的软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哥林多后书》12:9)”
所以,我愿天天疑惑,天天相信。持续祷告、仰望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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